萬曆靖明

第139章 含沙射影

李偉領著許從誠等一眾勳貴疾步穿過三重庭院,遠遠便見朱希孝已下了八人抬大轎,正負手立在府門前。

今日朱希孝未著飛魚服,只穿一件石青色暗雲紋緞面直身,外罩玄色貂毛大氅,腰間束著一條簡單的犀角帶。他年近五旬,面容清癯,身形挺拔如松,雖未佩刀劍,但久掌南北詔獄養成的威勢,讓門前喧鬧的車馬聲都不自覺地低了下去。

“不知國公爺駕到,有失遠迎,恕罪恕罪!”李偉搶上前去,躬身便要行大禮。

按理來說,從地位尊榮上來看,武清伯李偉是當今皇帝的外公,太后的父親,可謂天字號皇親國戚,怎麼也是朱希孝來給李偉行禮。

可李偉畢竟泥腿子出身,身上總帶有一股說不出來的奴性與順從,遇到旁人還好,遇到朱希孝這種當朝一品國公,總是自覺低人一等。

朱希孝伸手虛扶,聲音平和卻帶著疏離:“武清伯不必多禮。今日叨擾了。”

“國公爺這是哪裡話!您能光臨寒舍,真是蓬蓽生輝!”李偉激動得聲音都有些發顫,側身讓開道路,“快請入內上座!”

他親自在前引路,經過影壁時特意放緩腳步,指著那幅“鶴鹿同春”彩繪笑道:“國公爺您看,這是新請的畫工……”

朱希孝目光淡淡掃過,微微頷首:“寓意甚好。”卻不多言。

一行人穿過抄手遊廊,沿途賓客紛紛避讓行禮。朱希孝目不斜視,只偶爾向幾位老牌勳貴略一頷首。許從誠跟在李偉身後,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低語道:“李兄好大的面子!”

李偉心中得意,面上卻故作謙遜:“國公爺念舊罷了。”

將朱希孝請至花廳上首紫檀木嵌螺鈿扶手椅坐下,早有伶俐丫鬟奉上香茗。李偉親自接過茶盞,恭敬放在朱希孝手邊的小几上。

“聽聞國公爺近日公務繁忙,今日能撥冗前來,老夫實在感激不盡。”李偉在下首陪著坐下,試探著問道:“我那小外甥近來狀況可好?”

朱希孝端起茶盞,用杯蓋輕輕撥弄浮葉,小抿了口茶說道:“皇上龍體康健,武清伯有心了,今日府上真是好生熱鬧。”

李偉心頭一跳,忙笑道:“年關將近,請幾位相熟的親朋小聚。”

他觀察著朱希孝的神色,又補充道,“都是自家人,說話便宜。”

朱希孝不置可否,目光掃過花廳內或坐或立的賓客。這些人多是近日上疏彈劾張居正的勳貴和言官,彼此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眼神。

正當李偉琢磨著如何開口試探宮中動向時,朱希孝卻放下茶盞,狀似隨意地問道:“聽說前日京營械鬥,傷了幾十個軍士?”

李偉一愣,忙接話道:“正是!那張居正執意裁撤京營,鬧得軍心惶惶!要我說……”

“內閣和兵部已有章程,”朱希孝打斷他的話,聲音依然平穩,“皇上命錦衣衛協查此事。那些煽動鬧事、剋扣軍餉的,一個都跑不了。”

朱希孝說話時聲音不高,卻讓花廳瞬間安靜下來。幾個參與京營事務的勳貴臉色微變,不自覺地往後縮了縮。

李偉額角滲出細汗,強笑道:“國公爺明察秋毫!那些蛀蟲確實該嚴辦!”

幾人又閒聊了幾句,李偉發現今日的朱希孝不同於往常,說話間不僅夾槍帶棒還總有疏離自己的感覺,心中不禁生了悶氣。

氣氛正尷尬之際,忽然門衛一路小跑進來,氣喘吁吁地稟報:

“老爺!宮裡……宮裡來牌子了!”

這一聲稟報,像一塊石頭投入本已微瀾的湖面,激起了更大的漣漪。

花廳內所有交談聲戛然而止,眾人目光齊刷刷投向門口,又迅速轉向李偉,最後不少人都若有若無地瞟向上首穩坐的朱希孝。

李偉先是一愣,隨即一股難以抑制的狂喜從心底直衝腦門,剛才在朱希孝那裡受的隱隱憋悶,瞬間被這突如其來的“聖眷”衝得煙消雲散。他胖臉漲得通紅,霍然起身,聲音因激動而有些走調:

“快!快請進來!不……我親自去迎!”他邊說邊匆忙整理本就齊整的衣冠,腳步已向外邁去,走了兩步才想起朱希孝,忙又回頭強抑興奮道:“國公爺稍坐,老夫去去就來。”

朱希孝神色依舊平靜,只微微頷首,端起茶盞又抿了一口。

李偉幾乎是小跑著穿過庭院。不多時,便見他引著一位穿著絳紫色貼裡、面白無鬚的中年太監走了進來。

那太監手裡恭恭敬敬捧著兩個朱漆描金的托盤,上面蓋著明黃綾子。

眾人識得,這是李太后宮裡掌印太監車公公,他雖是中等級別的內侍,但既然是李太后宮裡的檔頭,又能直接傳遞宮闈旨意或者賞賜,這其中分量自不一般。

車公公剛進客堂,神色一愣,在場坐了不少貴賓,多半他都不認識,但像朱希孝,許從成這類的顯貴,他平日裡是打過不少交道的,他當即朝在座的諸位抱拳一揖,然後才正式像武清伯李偉施禮言道:

“老大人,太后李娘娘差奴才前來送禮。”

車公公這禮數週全的一揖,讓李偉心裡更添了幾分底氣,瞧瞧,連太后宮裡的掌印太監,在這些貴戚面前也得先敬著,最後才是我這正主兒。

他胖臉上紅光愈盛,忙上前扶起,朗聲笑道:“車公公辛苦了!咱閨女鳳體安康?咱小外甥龍體可好?”

他問這話時,下巴不自覺地微微抬起,聲音洪亮,眼光掃過在場眾人,尤其是朱希孝的方向,那意思再明顯不過:都聽見了?宮裡最惦記的,還得是我!

車公公垂手答道:“回老大人,太后娘娘鳳體康健,皇上龍體亦安,年前政務雖繁,但一切都好。

娘娘特意吩咐,念著天寒地凍,又近年關,惦記老大人的身子,讓奴才務必把這份心意送到。”

說著,雙手將那兩個蓋著黃綾的朱漆托盤又向上託了託。

“好,好!咱閨女仁孝,外甥至德!”

李偉連連點頭,感動似的用袖子擦了擦並無需擦拭的眼角,隨即轉向廳中賓客,嗓門愈發敞亮,“諸位都看見了,太后與皇上……唉,實在是恩重如山,老夫何德何能啊!”

他這一番做派,立刻點燃了廳內本就蓄勢待發的奉承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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