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含沙射影
“李兄福澤深厚,天家眷顧,非常人可比!”
“正是!這等恩寵,滿京城裡也尋不出第二份來!”
“要我說,這才是骨肉至親,血脈相連!什麼勞什子的首輔,能比得過這?”
許從誠搖著扇子,湊趣道:“李兄,快讓我們也開開眼,沾沾太后的福氣,看看娘娘賜下何等精巧稀罕的物件?”
眾人紛紛附和,目光熱切地聚焦在那兩個托盤上。
李偉志得意滿,哈哈一笑:“好,好!車公公,那就請吧,讓諸位也沾沾宮裡的喜氣!”
車公公應了一聲“是”,面色平靜無波,先輕輕揭開了第一個托盤上的明黃綾子。
裡面是幾個精緻的錦盒,開啟看時,無非是些宮制上好的糕點、乾果,還有幾匹顏色穩重的宮緞。
雖也珍貴,但屬於年節常例賞賜,眾人看了,嘴裡贊著“精緻”“難得”,心裡卻隱隱覺得,似乎與方才預期的、足以“壓”過朱希孝那般氣勢的“殊寵”,略有些差距。
李偉笑容不變,心裡卻咯噔一下,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第二個托盤。這第二個,才是重頭戲吧?定是更能彰顯身份的珍寶,或是親筆手諭之類。
“老大人,這第二份,是太后娘娘特意叮囑,要您親自開啟的。”車公公將第二個托盤向前送了送,聲音依舊平穩。
此言一出,廳內又是一靜,所有人都伸長了脖子。特意叮囑親啟,這分量果然不同!
李偉精神大振,剛才那一絲疑慮煙消雲散。他捋了捋袖子,在眾人矚目下,伸出有些短胖的手指,捏住那光滑冰涼的黃綾一角,頗為莊重地、緩緩揭開。
托盤裡並非預料中的珠玉古玩,也不是金銀器皿,而是一個略顯樸素的紫檀木長條盒子,樣式方正,毫無雕飾,與皇家賞賜的華麗風格迥異。
眾人眼中閃過一絲疑惑。
李偉也愣了愣,但隨即想到,越是貴重稀罕之物,越是內斂,說不定是前朝名畫或孤本古籍?他定了定神,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扣住盒蓋上的銅釦,輕輕一掀。
盒蓋開啟。
沒有珠光寶氣,沒有墨香紙韻。
靜靜躺在明黃色絲絨襯墊上的,是幾件黝黑、粗糲、帶著陳舊使用痕跡的鐵器:一把泥瓦匠用的抹子,刃口沾著些乾涸發白的灰漿;一把瓦刀,木柄被手汗浸得油亮;還有一根粗短的鐵製灰鏟。
工具上甚至沒有刻意清洗打磨,保留著最原始的使用狀態,與那華麗的紫檀木盒、明黃絲絨形成了刺眼到極致的對比。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了。
滿廳的喧鬧、奉承、笑意,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瞬間抹去,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瞪大眼睛,死死盯著那幾件與這富貴煊赫的武清伯府、與這年節喜慶氛圍格格不入的物事,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
李偉臉上的紅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變得慘白,然後又湧上一股羞憤的紫脹。
他嘴唇哆嗦著,眼睛直勾勾地看著盒子裡的東西,彷彿不認識它們,又彷彿被燙著了一般,手指一鬆,盒蓋“啪”地一聲合上,發出空洞的響聲。
這響聲驚醒了眾人。
竊竊私語如潮水般從各個角落蔓延開來,夾雜著難以置信的抽氣聲和極力壓抑的、含義複雜的低咳。
許多人下意識地移開目光,不敢再看李偉那精彩紛呈的臉色,卻又忍不住用眼角餘光去瞥那紫檀木盒,再偷偷去瞄上首的朱希孝。
朱希孝不知何時已放下了茶盞,神色依舊是那副八風不動的平靜,只是目光淡淡掃過那木盒,又掠過李偉僵硬的背影,眼底深處,似有一絲極淡的、瞭然的微光,旋即隱去。
車公公彷彿對這一切毫無所覺,他上前一步,對著臉色灰敗、尚未從巨大落差和羞辱中回過神來的李偉,用不高不低、卻足夠讓附近幾人聽清的聲音說道:
“太后娘娘口諭:”
廳內瞬間又靜。
所有人,包括魂不守舍的李偉,都下意識地躬身低頭。
車公公清晰地說道:“娘娘說,‘父親年事漸高,宜多靜養,常思根本。這幾件舊物,望父親見之,能憶起昔年甘苦,勿忘寒微時本分。年關節下,尤需謹言慎行,方是持家保身之道。’”
一字一句,平和卻重若千鈞,尤其是“勿忘寒微時本分”、“謹言慎行”幾句,在這剛剛還在大肆談論扳倒首輔、意氣風發的花廳裡,不啻於一道道無聲的驚雷。
李偉渾身一顫,雙腿發軟,幾乎要站立不住,額頭上瞬間佈滿了冷汗。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只能發出幾聲含糊的“呃……呃……”聲。
那“泥腿子”的出身,本是他飛黃騰達的起點,如今卻成了太后娘娘敲打他、提醒他、甚至隱隱羞辱他的工具。
許從誠等一干剛才還竭力奉承的勳貴,此刻個個面如土色,噤若寒蟬,恨不能縮排地縫裡去。哪裡還有什麼“天恩浩蕩”、“骨肉至親”,這分明是一盆摻著冰碴子的冷水,照著武清伯,也照著他們所有人,劈頭蓋臉地澆了下來!
車公公傳完口諭,再次躬身:“老大人,娘娘的心意,奴才已傳到。若無其他吩咐,奴才便回宮覆命了。”
這時朱希孝一看目的已經達成,他還要回宮給皇帝覆命,也站起身來向李偉告辭道:“武清伯,在下也告退了,後會有期!
李偉魂不守舍,胡亂地點了點頭,連句像樣的客套話都說不出來了。
車公公行禮後退,悄然離去,如同他來時一般,但留下的,卻是一室難以言說的冰冷和尷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