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陰郡府,堂上。
冬日的寒氣似乎穿透了厚重的門簾,纏繞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孟海公踞坐主位,一張闊臉上陰晴不定,眉頭擰成了個疙瘩。
案几上攤開的軍報,灼得他坐立不安:“漢軍兩路並進,各步騎萬餘,器械鮮明,甲伍齊整,大張旗鼓,一路李靖為將,犯我濟陰;一路高曦為將,撲向東平……”
這份軍報,堂中諸人皆已看過。
一人離席起身,說道:“大王,漢軍兩路並進,一取我濟陰,一攻東平。當下我軍已無外援,王薄、綦公順等又擾我側後,其一旦合兵而進,與李靖部呼應,我軍就將腹背受敵。濟陰郡東西不過三百里,南北寬不過一二百里,區區一郡,彈丸之地,怎能守禦?”他頓了下,見孟海公只是聽,未有言聲,大膽提出了自己的建議,“臣之愚見,不如審時度勢,早做他圖。”
卻此人年三十有餘,頭戴幞頭,身著青色文士襴衫,麵皮白淨,三縷長鬚修剪得宜,乃是出身濟陰郡成武縣的豪族成氏,名子路。成武被孟海公攻佔後,他為保家業,引眾依附,因頗有智計,漸為孟海公倚重,視為謀主。——“大王”也者,如前所述,孟海公自稱“宋義王”。
成子路語意含蓄,但“他圖”二字所指,堂上諸人心知肚明。
話音未落,只聽“啪”的一聲響,一人猛地拍案而起,震得案上杯碟亂跳。
眾人看去,這人身形魁梧,面龐黝黑,滿臉虯髯,眉宇間與孟海公有幾分相似,一身赭色勁裝裹著鐵塔般的身軀,系是孟海公的從弟孟啖鬼,最是孟軍中的勇將。
孟啖鬼大聲說道:“甚麼他圖?投降不成?成公,未戰先怯,你這是在動搖軍心!”與孟海公說道,“阿哥,萬不可降!成公說我軍當下已然無援,豈非胡扯?已得鄭頲檄文,魏公親統數十萬大軍,不日即將抵達滎陽,怎能說我軍無有外援?阿哥,沒甚可怕的,只要我等能將城守住個十天半月,魏公大軍一到,漢軍復能何為?只有撤退而已!卻怎可降?降個鳥!”
成子路憂色滿面,說道:“大王,正因魏公大軍將至,濟陰、東平毗鄰東郡,才已是漢王的肘腋之患,必欲趕在魏公到前,拔之而後快!只恐不等魏公兵到,我郡已陷。”
孟啖鬼嗤之以鼻,說道:“公何必長他人志氣?若來犯我郡者,是高曦這鳥廝,頗有兇名,我等降或不降,尚可議論。可今來犯我郡者李靖?素不聞其名,料必一介新進之豎子,不知怎麼得了李善道的歡心,遂得領兵。其本已無名鼠輩,又其所統帶步騎雖有萬餘,然皆李善道帳下的驕兵悍將,肯不肯聽這豎子的命令,且還不好說,有何可懼!”
轉對孟海公說道,“阿哥,而且其眾即便萬餘,我軍現駐郡中者,亦近萬,濟陰郡誠小,如果分兵守各城,或不堪戰,但若集全軍之力,固守濟陰縣城,以我近萬之眾,糧草足支月餘,有何不能守?不僅能守,倘有可趁之機,還可出擊,叫這李靖有來無回,亦非不能!”
“若東平被高曦攻陷,高曦回師夾擊我郡呢?”成子路說道,“另外,又若漢王再遣援兵助李靖呢?更遑論王薄、綦公順必會集結彼部兵馬,從我側後夾擊我郡。則到其時,何以能守?”
成子路家是成武豪強,投從孟海公後,帶了些他的宗族、徒附參與義軍,在孟軍中儼然自成一系,他出身豪強,平時作風豪奢,對待尋常草民出身的大部分孟軍將士,也不免輕視。
孟啖鬼早就與成子路不和,因在聽得他此言後,又做反駁,說道:“徐圓朗現守東平之部,比我軍還多,萬餘之眾,其謀士劉復禮多智,其將李去惑、李潘買、李開弼等,無不萬人敵也。高曦縱有兇名,其若閉城自守,足可抗之!而王薄、綦公順兩部,目前多分散在琅琊、下邳、東海諸郡,鄰近我郡的兵馬,攏共兩三千數。這點人馬,能對我側後造成什麼威脅?即便彼等欲集合分散各處的兵馬,沒個十天半月,能湊齊麼?
“至於李善道再給李靖遣派援兵?成公,你不聞軍報麼?”孟啖鬼環視諸人,“賈潤甫、程知節在開封大敗陳敬兒,牛進達等兵壓封丘,孟讓督眾萬餘,並朱粲部也都已近開封,李善道此際,分出兩軍來犯我濟陰、東平,已捉襟見肘,怎可能還有餘力再給李靖遣派援兵?”
他斬釘截鐵地總結說道,“是以,我軍要對付的,就只是李靖這一路人馬!”鬥志昂揚地與孟海公說道,“阿哥,俺還是這句話,只要收縮兵力,固守濟陰城,靜待魏公大軍,有何可慮?”
成子路見孟啖鬼態度如此強硬,知再與他爭辯下去也無用處,索性不再與他爭辯,向著孟海公躬身行禮,言辭懇切,道出了他的肺腑所思,說道:“大王,漢王待人寬厚,人所共知。王薄、綦公順、周文舉、李公逸等歸降之後,無不加官進爵,榮寵有加。今宇文化及已為漢王所擒,傳國玉璽亦歸漢王,天命所歸之勢已成。大王若於此時順應大勢,舉郡歸降,何愁不保富貴尊榮?又何必徒耗兵力,頑抗漢軍,置滿城軍民於水火,事敗亦恐性命不保?”
孟海公猶未說話。
孟啖鬼勃然大怒,蒲扇般的大手再又重重地拍在案几上,怒道:“周文舉那廝,本在韋城逍遙,降了李善道後如何?開封城下,被打得損兵折將,差點連命都丟了!王薄、綦公順、李公逸諸輩,又也誰個不是被李善道驅策著賣命?阿哥!”
他亦袒露肺腑之言,情真意切地說道,“咱們在濟陰,你稱王做主,快活自在,不好麼?為何非要降了李善道,去給他當牛做馬?降了他,阿哥的王號還能保得住?只能是寄人籬下,與周文舉諸輩同,任李善道驅使!再說,魏公大軍將至,他與李善道決戰在即,勝負猶未可知。若現在降了李善道,而李善道兵敗身死,魏公豈能饒過我等?到時才是性命不保!”
孟啖鬼這話,說的倒是不錯。
堂上諸將中,頗有人暗自點頭。
這話並且也戳中了孟海公的擔憂。
孟啖鬼是他的從弟,不降的態度這般堅決;而成子路是他的謀主,卻一力主降。他本就猶豫難決,這時便更搖擺不定。他左右為難,焦躁地搓著手指上的玉扳指,抬眼看向堂下一直沉默不語的一將,問道:“玄符,你意下如何?”
被喚作“玄符”的此將名叫蔣善合,字玄符,是孟海公帳下的大將。
其人年約三旬,本濟陰豪強出身,體格健壯,面容方正,雖著武將袍服,但眉宇間少了孟啖鬼的草莽悍氣,多了幾分沉穩練達。
被孟海公這一點名,他暗暗叫苦。
要論傾向,他其實更傾向於成子路的判斷,濟陰孤城難守,不如早降。可孟啖鬼乃孟海公至親,態度這等激烈,且所言降後身份、前途及李密勝敗的隱憂,也有道理。則他若此刻直言贊同成子路,必開罪孟啖鬼,甚至有可能引得孟海公猜疑於他怯戰或懷有二心。
他略一躊躇,抱拳躬身,答道:“此軍國大事,臣愚鈍,不敢置喙,唯大王之命是從。”
這等於什麼都沒說。
孟海公看看低著頭的蔣善合,又看看成子路和怒目圓睜的孟啖鬼,心中掙扎良久。李靖確實名不見經傳,李密的大軍也的確將至滎陽,如果現就投降,似乎確有些操之過急。
他猛地一咬牙,拍板說道:“好了!就依啖鬼所言!未戰先降,豈是大丈夫所為?我濟陰城堅兵足,何懼那無名李靖!傳下令去:各城守軍,除留斥候,盡數撤回郡城!啖鬼、玄符,你二人即刻巡視城防,加固工事,備足滾木礌石、火油金汁。全軍戒備,孤倒要看看,李靖這賊廝有何本事,能啃下我這濟陰堅城。待魏公大軍一到,再做計較!”
他終究還是存了觀望和僥倖之心。
“遵命!”孟啖鬼大喜,聲如洪鐘地應諾,輕蔑地瞥了成子路一眼,大步流星出堂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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