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寒窯潛龍
“起來回話。”
朱元璋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謝父皇。”
朱枰站起身,垂首斂目,不敢直視。
“那份關於疏浚河道的條陳,是你所寫?”朱元璋開門見山。
“回父皇,是…是兒臣閒暇時,翻閱地方誌與河工圖冊,偶有所得,胡言亂語,不成體統,請父皇恕罪。”
朱枰的聲音愈發低了。
“哼,胡言亂語?朕看其中條理清晰,並非空談。”朱元璋頓了頓,目光掃過一旁的戶部尚書。
“李尚書,你管著天下錢糧,你覺得此法如何?”
戶部尚書李原名心中叫苦,他本就因糧餉之事焦頭爛額,此刻被點名,只得硬著頭皮出列。
“陛下,七殿下此法…心思巧妙,若能成行,於國於民確有益處。只是…招募流民,供給食宿工錢,所耗錢糧恐非小數,如今北邊……”
他話未說盡,但意思很明顯,國庫不寬裕。
朱枰心中冷笑,知道這是考驗,也是刁難。
他深吸一口氣,彷彿鼓足了勇氣,微微抬頭,但仍不敢看皇帝,只是對著李尚書的方向,聲音清晰了幾分。
“李尚書所言甚是,國庫艱難,兒臣亦知。然則,流民聚而不散,易生禍亂,鎮壓所耗,未必少於工錢。且河道疏通,可保漕運,可溉良田,減少水患賑濟,長遠來看,實為開源節流之舉。”
他頓了頓,繼續道。
“至於錢糧,或可先從京畿府庫中暫借部分,待秋稅收繳,或可從疏通後受益州縣的稅賦中逐步抵扣。甚至…可仿宋時‘青苗法’之形,由官府貸給沿岸富戶種子農具,令其招募流民墾殖新淤出的灘塗荒地,官府收取微薄利息,富戶得利,流民得活,朝廷亦可得稅,或可多方共贏。”
這番話,不僅回應了財政問題,還提出了更具體的操作設想,甚至引用了古法(雖然後世知其弊端,但此刻丟擲部分理念足以引人深思)。
殿內一時寂靜。
幾位大臣交換著眼神,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訝。
這七皇子,似乎並非只會讀書的腐儒,也非一味空談之輩。
朱元璋深邃的目光在朱枰身上停留了許久。
這個兒子,給他的印象一直很模糊,只記得他母親是個溫婉但福薄的宮女,生下他不久便去了。
沒想到,竟有這般見識。
“嗯。”朱元璋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
“此事,容後再議。你且退下吧。”
“兒臣告退。”
朱枰恭敬地行禮,緩緩退出殿外。
直到走出很遠,確認無人注意,他才靠在冰冷的宮牆上,輕輕吐出一口濁氣。
後背的棉袍,已被冷汗浸溼。
他知道,這只是第一步。
在朱元璋這位雄猜之主面前,表現得太蠢固然無用,表現得太聰明則更危險。
他必須把握好那個度。
今日殿中對答,他既展現了不同於以往的見識,又保持了謙卑和“為君分憂”的姿態,應該已在皇帝和幾位重臣心中留下了印象。
這就夠了。
種子已經播下,只需靜待時機,澆水施肥。
回到凝曦閣,那個小太監又滿臉喜色地迎上來。
“殿下,殿下!宮裡賞賜下來了!說是陛下誇您有心了!”
朱枰看著院內擺放著的幾匹錦緞和一些金銀錁子,臉上露出了符合身份的、受寵若驚的笑容。
“皇恩浩蕩,銘感五內。”
他心中卻是一片冰涼的清明。
這點賞賜,不過是帝王心術的體現,是對他“獻策”的例行嘉獎,遠不代表真正的看重。
但至少,他不再是那個完全被遺忘的皇子了。
他的名字,第一次以正面的方式,進入了朝堂諸公的視野。
夜晚,朱枰在燈下,再次鋪開紙張。
他開始梳理記憶中,未來幾年可能發生的重大事件,以及朝中各方勢力的關係網。
藍玉案的血腥氣息似乎已在空氣中瀰漫。
勳貴集團與文官集團,乃至藩王與中央之間,矛盾正在激化。
他需要更詳細的資訊,需要人手,需要一雙能看清朝堂迷霧的眼睛。
他提筆,在一張小小的紙條上,寫下幾個字。
然後,他將紙條捲起,塞入一個細小的竹管內。
“小柱子。”他輕聲喚道。
那個白日裡報信的小太監應聲而入。
“想辦法,把這個交給南城‘墨香齋’的李掌櫃。”
朱枰將竹管遞過去,同時遞過去的,還有一小錠剛剛得到的賞銀。
小柱子接過竹管和銀子,沒有絲毫猶豫,眼中只有對這位似乎開始“得勢”的主子的敬畏與忠誠。
“殿下放心,奴才一定辦到。”
看著小柱子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朱枰走到窗邊,望向皇城中心那片巍峨的宮殿群。
那裡燈火輝煌,是大明權力的核心。
寒風掠過枯枝,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朱枰的嘴角,卻勾起一抹極淡,卻無比堅定的弧度。
這盤棋,才剛剛開始。
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他不僅要活過即將到來的腥風血雨。
更要在這大明的版圖上,留下屬於自己的、濃墨重彩的一筆。
第一步,已然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