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近黃昏。
翰林院東南側,玉河橋旁的一座茶館雅間內。
沈念與湯顯祖相對而坐。
湯顯祖從懷中拿出一迭民間小報,擺在桌面上。
沈念低頭一看。
發現全是關於中秋夜生員與舉子在張園豪奢聚飲的內容。
湯顯祖開口道:“沈編修,張園酒宴之事,一日之間,傳遍京城,學生髮現這些街頭小報的內容都刻意突出了兩點。”
“其一,刻意撰寫了一眾生員舉子與商人聚坐,認鄉誼、談姻親、彼此結勢的內容。”
“其二,皆指向張園酒宴的組織者是呂次輔的大公子呂興周,稱他依靠父權,命人從演樂衚衕召來了教坊司歌伎。”
“刻意突出的這兩點,前者古怪,後者存疑。”
湯顯祖與沈念同齡,然前者是舉人,後者是翰林官兼日講官,外加湯顯祖還在讀書,故而在沈念面前自稱學生。
沈念拿起小報,認真翻閱著一看,發現大多小報還真是刻意指向這兩點。
第一點古怪,沈念能夠理解。
小報的受眾是京師百姓。
百姓們愛看的是酒宴的奢華情況,比如:有多少菜餚點心、有多少香茶美酒、有多少貌美歌伎,而非生員舉子與商人的互動。
著重突出後者,極有可能是會得罪人的。
京師裡的小報作坊以賺錢為要,不可能將抨擊官商勾結作為重點。
即使抨擊,也不會如此直白。
“第一點古怪,我倒能理解,你稱第二點存疑,是何緣由?莫非中秋夜你也在張園?”沈念問道。
“學生怎會去那種地方!”
湯顯祖挺直身子,繼續道:“八月十二日晚,約戌正時分,學生在鼓樓街旁的清茶坊飲茶,突然聽到隔壁屏風後有兩人對話。一人稱:呂家大公子最喜雅樂,可用此理由將其帶到張園;另一人稱:維師(呂興周字維師)素來不愛這種場合,恐怕不會來;那人又稱:只要你將其帶到張園,明年……後面的話語,那人刻意壓低了聲音,我就聽不明白了!”
“當時,我並未在意,只以為是文人聚會,想要尋呂家大公子撐門面。但今日看過小報,我才知曉,這可能是個圈套,若我所聽為實,呂家大公子呂興周便不可能是張園酒宴的組織者,更不可能召教坊司歌伎去私家宴席助興。”
沈念聽後,倒吸一口涼氣。
此事或許針對的不是呂興周,而是呂調陽。
若呂興周借父權召教坊司歌伎的罪名落實,即使呂調陽不主動請辭,也會有一眾科道言官彈劾他,令他請辭。
當朝,對官員的要求,向來都是德高於一切。
“你可見到屏風後說話二人的容貌?”沈念問道。
“未曾見到。”湯顯祖搖了搖頭,然後又拿出一張紙,說道:“此乃我聽到的所有內容,已簽字確認,學生可對今日之言負責。”
沈念看向湯顯祖。
“此事涉及當朝次輔長子的清白,你為何不將此訊息匯稟刑部或錦衣衛,更或者直接前往呂閣老府上匯稟,卻來找我一個翰林官?”
湯顯祖有舉人身份,是有資格進入刑部或錦衣衛匯稟案情的。
湯顯祖無奈一笑。
“明年初,我將參加春闈會考,此時去呂次輔府上,顯得我有巴結高官之嫌,我不願別人說閒話。至於刑部或錦衣衛,我信不過,他們可能也不會相信我這番話。”
“你就信得我?”沈念反問道。
他與湯顯祖除了見過幾面外,並無其它交集。
湯顯祖道:“學生相信,一位能說服朝廷施行百家議政的官員,心一定是善的,一定是為天下黎民著想的。”
沈念老臉一紅。
“此事就交給我吧,我一定會將此訊息交到最適合之人手中。”
“學生告辭!”
湯顯祖起身,朝著沈念躬身拱手,然後便快步離開了。
……
片刻後。
沈念坐上馬車,行在回家的路上。
他認真思索著,到底是何人想要呂調陽致仕,到底是何人慾將此事變成一場官商結勢、以權謀私的醜聞。
……
翌日,近午時,日講間隙。
小萬曆開始批閱奏疏。
馮保站於左側批紅,沈念站於右側記錄起居。
隨即。
張居正、張四維二位閣臣與禮部尚書馬自強、刑部侍郎王宗沐、錦衣衛都指揮僉事兼北鎮撫司鎮撫使曹威走了進來。
緊接著。
刑部侍郎王宗沐開始向小萬曆匯稟中秋夜生員舉子宴飲之事。
“陛下,經過詳細調查,禮科都給事中李戴所奏,皆為實情。中秋夜參與張園酒宴者,共計五十人,涉及參與順天府鄉試的生員二十八人,有舉人功名者九人,商人十三人。”
“此次酒宴的組織者是京師絲綢商李文來與生員封永。李文來出錢租下張園,負責組織商人;封永負責邀請一眾舉子、生員。”
“二人交待,他們是奉呂次輔長子呂興周之意做事,後者舉辦此宴的目的是:欲在入仕前,結交一群志同道合之友。”
“商人們與生員舉子們前來參加酒宴也是衝著呂次輔長子呂興周而來,李文來出錢五百兩賄賂了教坊司左司樂許三娘,並稱是……是呂次輔長子呂興周之意,然後許三娘才派遣了三十名歌伎前往張園,五更天方回演樂衚衕。”
“臣審問了一眾生員、舉子們,他們皆稱不知陪侍的歌伎是教坊司官伎,有多人在張園見過呂興周,但大多稱不知他是呂次輔的兒子。”
“然而,根據呂興周交待,他是聽說張園有《梅花操》、《將軍令》、《漁樵問答》等琴曲才來到張園,並非幕後組織者,他見到張園滿是歌伎、樂曲甚豔后,停留不到半個時辰便離去了,稱不知教坊司歌伎之事,與絲綢商李文來和生員封永更是首次見面……”
“將此事傳出去者,乃是一名叫做孫顯的生員,他稱只是為了向朋友炫耀,沒想到此事意外傳播了出去,在民間鬧得沸沸揚揚。”
……
王宗沐緩了緩,又接著說道:“臣推斷,絲綢商李文來、生員封永二人與呂興周定然有一方說了假話。”
“臣推測,此事大概有兩種可能。”
“其一,此事是由絲綢商李文來、生員封永主謀,假借次輔長子呂興周之名,騙了一眾商人與生員舉子,騙了教坊司左司樂許三娘,目的是為了透過此酒宴,尋找靠山、結識商人,謀取私利,但沒想到此事第二日就傳開了。舉子、生員們因懼怕得罪呂次輔,故而稱什麼都不知道。絲綢商李文來、生員封永為了減罪,故而將主謀之名推在呂興周身上。”
“其二,此事由呂興周主謀,其目的就是為了在入仕之前,結交一群志同道合之友。出事之後,呂興周便聲稱自己被騙到了張園,將罪名全部推到了絲綢商李文來和生員封永的頭上。”
說罷,王宗沐便退到了一邊。
小萬曆微微撇嘴,道:“查了一夜,你就為朕查出了兩種可能?是讓朕替你查嗎?”
“噗通!”
王宗沐連忙跪在地上,道:“陛下,臣知曉陛下關心此事,故而特來匯稟進度,此案仍在調查中,有些地方還需陛下明示。”
“需要朕明示?”
就在小萬曆疑惑時,張四維站了出來。
“陛下,臣以為第一種可能性較大,臣見過呂閣老長子,其絕非豪奢愛色之人,應該是被人利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