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七日,午後。
京師東,朝陽門內外,集聚了諸多百姓。
經商的、種地的、占卜的、相面的、修腳的、唱戲的、趕車的,還有僧人、道士、書生等,皆在其中。
此非有人專門召集,而是百姓自發來此。
不多時。
一輛馬車緩緩駛入朝陽門。
“東崖先生來了!東崖先生來了!”有人興奮地喊道。
這位東崖先生。
便是泰州學派創始人、王陽明弟子王艮的次子,當下已六十六歲的泰州學派當家人王襞。
王襞講學於東淘精舍書院。
他倡導心學,主張人人君子,強調百姓日用即為道,崇尚治國應以堯舜為範本,平等愛人。
他之所以如此受歡迎。
乃是因他關心黎庶,常年以來不間斷地向平民講學傳道,學說反映著底層貧民意識。
自嘉靖二十七年起,王襞除在泰州講學傳道外,先後被各個地方主官邀請,在杭州、建寧、南京、蘇州等地講學。
他每次講學都有數百人參加,涉及各行各業,講學影響,已超過其父王艮。
他喜歡在講學途中,隨性去鄉村講學。
因親近平民,能將大道理通俗化,受到各行各業底層百姓的喜歡。
王襞曾多次被人舉薦為官。
但他遵從其父王艮“吾願其為學問中人也”的教誨,終身不仕。
人生抱負是:靠講學使得天下治,成為萬世之師。
可謂是名聲傳遍整個大明的民間大儒!
王襞不喜朝廷的法治,但與朝廷的關係尚可,因為他的講學主張,向善向美,能夠維持鄉里安定。
此次,也是朝廷邀請他來參加百家議政。
王襞此番來,非為功利。
而是為全天下的私人書院而來,為讓天下人言論自由而來。
張居正對他的許多治學理念是支援的,但厭惡王襞的盲目崇古。
作為一個變革者。
張居正追崇的是商鞅的“治世不一道,便國不法古”,是韓非子的“世異則事異,事異則備變。”
這與王襞的崇古理念正好相反。
王襞很儒雅,多次掀開窗簾向圍觀的百姓招手問好。
有百姓舉著他的文章,大聲喊叫著,就是希望王襞這種傾向親民的學說,能使得朝廷重用。
不多時。
王襞的馬車駛入朝陽門大街西側後,國子監祭酒王錫爵親自來迎,併為其安排了住處。
朝廷對這種影響力巨大的民間大儒,還是非常尊敬的。
……
當日黃昏。
大明的文壇領袖、疑似筆名蘭陵笑笑生、張居正的同年,自稱弇州山人的王世貞也來到了京師。
就在上個月,本是南京大理寺卿的王世貞遭御史彈劾。
吏部查證後,認為他整日遊山玩水,以詩文為樂,考績非常差,就免去了他的官職,讓他回籍聽用。
王世貞此番來京,非朝廷邀請,而是自發前來。
他是傳統計程車大夫思想。
文學上強調“文必秦漢,詩必盛唐”,政治上也是維護封建統治秩序,但反對權臣專權,反對宦官干政。
他來京的目的,就是要和張居正對著幹。
趁此機會,抨擊江陵柄政。
王世貞雖然沒有受到百姓的夾道歡迎,但他在書生士子中,人氣頗高,當日歡迎他的晚宴足足擺了十餘桌。
……
與此同時。
雲南道巡察副使、性善論者、主張“孝弟(悌)慈”治國的羅汝芳也來到了京師。
在張居正封禁民間書院及講學後,羅汝芳公開不從,寧願不做官,也要講學。
與王世貞相比,他倒是一個做實務的好官。
去雲南後,整治昆明堤,疏浚滇池,興修水利,贏得了百姓的一片讚揚之聲。
但他為了自身的政見主張,也做過一些匪夷所思的嘗試。
比如:他在任地方主官時,曾令訴訟的百姓,斂目觀心以自省,算作贖罪,還將官印放在公堂上讓胥吏自取使用。
他是個好人,但也是個濫好人;他是個好官,但有時也是個糊塗官。
他抵京後,迎接的乃是他的學生湯顯祖,湯顯祖曾受教於羅汝芳,對其甚是尊敬。
……
八月三十日,就在沈念疑惑著海瑞為何還沒有抵京時。
又有兩位名士來了,且還是結伴而來。
他們便是何心隱和李贄,前者還算是後者的半個老師。
這兩個人在朝廷心中,那是有名的異端,反朝廷的主流。
何心隱原名為梁汝元。
之所以改名,是擔心官府抓他。
當下的他,四處為家,一邊跑,一邊宣揚他的政治學術主張。
很多地方官都想找個理由,將他下大獄。
何心隱目空一切,甚是狂悖。
他的人生理想是:行大道,立大功,趨大同。
人倫有五,即君臣有義,父子有親,長幼有序,夫婦有別,朋友有信。
他反對四個,只認最後一個,朋友有信。
他建立了一個名為“萃和堂”的家族工會,讓梁氏族人在裡面同吃同住同勞動,不受大明律約束,儼然就是自建了一個小朝廷。
美其名曰是建立了類似范仲淹範氏義莊那種義學,為朝廷排難解憂。
其實他就是想脫離朝廷而自治,實現自己理想中的治世夢。
至於李贄,更是被稱為:異端之尤。
他除了贊同何心隱的主張外,還提出了聖凡無別的平等觀,抨擊當下的朝廷體制、文官秩序。
在他眼裡,朝廷所有的秩序都是虛偽的。
他反對禁慾,認為私心就是人心,與一眾理學家周敦頤、程顥、張載、朱熹等,反道而行。
所持主張完全就是反朝廷。
他私德有瑕,公然在寺廟中招收女弟子,甚至與女弟子裸泳。
崇拜他者,認為他至真至純;厭惡他者,認為他離經叛道,是個斯文敗類。
當下的李贄,還是官身。
他聽到百家議政之後,直接遞交了一份辭呈,然後來到京師。
……
與此同時。
揉合道儒兩家,主張將孔夫子從聖人之位上拉下來的官員管志道,主張以佛法教化天下蒼生的佛家杭州雲棲寺高僧雲棲大師(雲棲袾宏),棄儒修道的名道士陸西星等等,也都來到了京師。
僧人道士本不喜言政。
但天下的民間書院乃是刻印經書道書的主要場所,關閉天下民間書院,也使得他們傳道講法受到了嚴重影響。
……
八月最後一日的午後。
翰林院正門左側的牆壁上,稀稀拉拉還掛著十餘份書生們的議政之策。
在沈念讓書生們用議政之策自薦為詣闕者後的第二日,牆壁的繩子上曾掛了一百多份議政之策。
沈念說到做到,不但一字一句閱讀,而且還寫了評論。
對一些如老鼠屎一般的議政之策,沈唸的評語也非常毒辣。
比如:空洞無物,不知所云,如嬰孩之夢中囈語;荒誕不經,無一字不是糟粕;顛三倒四,狗屁不通……
論罵人,沈念絕對是行家。
一些才力有限、只圖虛名的讀書人被罵後,只得灰溜溜地將自己的議政之策收了回去。
他們不敢與沈唸對辯,不然沈念可能又要寫出一篇《不如廢物論》了。
……
當下的京師,儼然如茶館裡頂著壺蓋冒煙的沸水。
書生士子們暢所欲言,無所禁忌。
從早上聊到晚上,所聊內容全是家國政事,百姓苦樂。
曾經那些在茶館中只會聊歌伎、聊小曲的偽書生,根本就不敢張口,有的甚至不敢出門。
民間書生興致勃勃地討論著,絞盡腦汁地思索著。
朝廷自然也不會懈怠。
雖說民間學派五花百門,政治主張也都不一樣,但是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敵人:官方正統。
幾乎所有心學流派,都反對程朱理學,反對以四書五經為範本教化天下人。
而這些,正是朝廷官學的核心。
翰林院、六部六科、國子監、都察院等衙門被選中的議政官,全都在認真準備著,瞭解著各家學說,討論著辯解之法。
雖然百家議政的目的是為了新政,為了讓天下的讀書人理解朝廷、支援朝廷。
而非輸贏。
但若在百家議政中,某位官員被某個狂生說得啞口無言,那仕途可能就要戛然而止了。
百家議政的地方是午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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