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陛下的合法性,大明王朝執政的根基,絕不是什麼“兵強馬壯者為之”。而是悠悠民心。
但是,憑實績掙得的民心,也很有可能憑黴運輸出去。
畢竟在這個年代,老百姓普遍還是很迷信的。
異常天象迭加上千百年罕有的災禍,在民間所產生的連鎖反應足以動搖任何一個政權的基礎。
哪怕是大明。
“所以,大河改道只能是人禍,不能是天災!”
馬週一邊微笑著,一邊吐出一口濁氣:“如果責任不在你我,那麼責任就在陛下,就在整個大明!“如果罪名不是貪贓枉法,那麼罪名就是失去天命,天降神罰!“你覺得陛下會怎麼選?”
他的話語彷彿不祥的喪鐘,一下下叩響在張刺史的心裡。
確實,和被天下人懷疑得位不正、倒行逆施以至於招致天罰,動搖整個王朝的統治基礎相比。
借幾個官員的人頭一用,簡直不要太有價效比。
“所以說……滑州官場是沒救了?”
張刺史一屁股坐在地上,面白如紙。
雖然在馬周嘴裡只是個“芝麻小官”,但刺史的品秩著實不小了,自然知道政治的套路——
冠冕堂皇之下全是冰冷的成本收益算計,和做生意一樣一樣的。
“那倒也不見得,陛下並不是嗜殺之人。”馬周緩緩搖頭,一字一句道:
“陛下讓我等暫時處理公務,沒有立刻將我等捉拿定罪,想來也是給一個活命的機會。”
看著臉色重新煥發起來的張使君,馬周又補上一句:“不過赦免只適用於中下級官僚,與我倆無關。
“我們既然坐在一把手的位置上,便要承擔這個責任。”
領導責任,便是如此。
張刺史的心臟慢慢涼了下去。
無論如何,都沒有活路了嗎……
“完蛋了嗎?吾自幼勤奮好學、考取功名,為官後小心謹慎、如履薄冰,就這麼,都,打水漂了嗎!”
老張箕坐在地上,一邊叫喊著,一邊拳頭捶地,完全自暴自棄了。
“二位官爺,陛下召見。”
“誰?!”
也就在他最狼狽的時候,一名衛兵掀開簾子,把他嚇得一哆嗦。
可是待他回過神來,那衛士已經走了,只剩下擺動的門簾。
“陛下親臨,召見我等。”
馬周似笑非笑:
“張使君,還等什麼?應召去吧。”
張刺史頹然坐在地上,眼神漂移地看著邊上的一壺茶。
早知道,就多喝一口了。
這一走,怕是再沒有機會享受了!
…………
滑州諸君的紮營地,有一處高坡。
讓諸君又愛又怕的神皇陛下,此時就站在這座高坡上,一身小號的玄色圓領袍,揹著雙手,完全沒有架子。
光看外表,完全看不出李明是個皇帝,倒像是個裝大人的小孩兒,讓人忍俊不禁。
可是,人是有氣場的。李明由內而外散發出的帝王之氣,讓在場的諸位官員不敢抬頭直視。
而讓他們更為膽怯的是,李明陛下全程板著臉,臉色十分難看。
完了,完了……
陛下這是動殺心了啊!官員們懾於龍威,不禁兩腿發軟,兩股戰戰。
不少人是平生第一次面聖,沒想到等來的大機率是自己的死刑判決。
這就讓人很難繃了。
大家都是當官的,政治那點花活,就算沒有玩得爐火純青吧,但難兄難弟們互相交流一番,自然也知道自己的處境。
每個人都垂頭喪氣,心情極其低落。
官階較低的小卡拉米,正在盤算著自己大概會被判幾年、流放是去熱死人的儋州還是凍死人的黑水。
而官階較高的諸公,就沒有這樣的煩惱了——
引刀成一快!按照闖出的災禍大小,他們完全不用擔心自己的量刑。
肯定頂格處罰!
這就不必考慮自己蹲幾年、流放哪裡去了。
等下屬們服完刑的時候,自己應該都能打醬油了。
在一片揮之不去的愁雲慘霧之中,職位最高、責任最重的工部侍郎馬周,卻是最為雲淡風輕。
他早就想開了。
自己這輩子,當官當得忒沒意思了。
勤勤懇懇幹到中年,好不容易幹到晉王李治的老師一職。
因為出了個歪點子,引發齊州民變,被某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李明殿下一腳踢到了章丘,回到原點,從零級縣令開始練起。
好不容易從基層混出來了,又遭遇了某位李姓反王的金融戰,被打至跪地,迫他做戰俘。
直到現在,終於在朝廷中樞混出了點名堂,當了個幹活部門的幹活副部長。
結果,就攤上了“黃河決堤”這口滔天巨鍋——
稱不上是鍋,馬周的三次遭殃,都是因為碰見了前所未見的困難,而他的能力卻又都不足以解決。
換言之,就是菜。
菜是原罪。
現如今,還是因為自己太菜,導致大堤在自己負責的河段崩潰,這也怨不得誰——
黃河在別人那裡都好好的,怎麼偏偏就在你這兒改道?還說不是你的問題?
“呵,便如此吧。”
馬周恬淡地閉上了雙眼。
責任是他的,要殺要剮,他認罰。
“你們都到齊了?”
聽得高坡的方向,傳來李明陛下慍怒的聲音。
下一句便是:“查清楚了,你們都無罪,官復原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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