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不是瘋狂,那什麼是瘋狂?”此話說得有理有據,讓輕若鴻毛的諸位官吏也不禁在心中點頭。
但是他們不敢發聲支援馬周。
這和把自己的腦袋往鍘刀底下湊有什麼區別?人都是愛惜自己生命的,有幾個人能有馬周這般的氣節,為了大義而甘願犧牲自己?所以,他們也只能沉默著,靜候命運的發落。
而作為決定他們命運之人,李明也是微微一頓。
剛才的壞心情煙消雲散,他頗為欣賞地俯瞰著馬周的大腦殼。
過了一會兒,他反問一句,語調柔和:
“馬愛卿,你句句不離天命,可是什麼是天命呢?”
馬周愣了愣。
道可道非常道,整天“天命天命”地掛在嘴上,他倒還真沒有思考過這個基礎概念究竟是個什麼東西,有些支支吾吾地回答:“天人感應,下有所做、天有所感之類……”
“天命,就是人心!”李明打斷道。
“如果人心不在,就算風調雨順,那一樣是烽煙四起,那一樣是‘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但只要人心還在,管他狗老天下的是雨還是刀子,咱照樣給他頂回去!
“‘聽天由命’不屬於勞動人民!”
馬周等人,不接地氣。形而上學地談論著什麼天命民心。
殊不知,老百姓也是長著眼睛會看、長著腦袋會想的。
到底誰好誰孬、是誰的責任,百姓心中自有一杆秤如果統治階級不幹人事,那就算村裡的老母豬難產,那都是“天降責罰,天命喪失”。
天命之說只是民間想造反的藉口罷了,不是原因,別本末倒置了。
“爾等恪盡職守,事朕以誠,朕怎麼會虧待爾等?朕又如何忍心將爾等當成替罪羊?
“馬周,在你的心裡,朕原來是這樣逃避責任的君主嗎?”
李明佯裝發怒,心裡還是很欣慰的。
馬周同志雖然唯心了一點,但其心可嘉,為了皇帝的臉面,敢不惜自己的性命來搶鍋背。
滑州官場的諸位也是。
他們固然沒有馬周那麼剛烈,但是能成功經受住來俊臣、狄仁傑的“雙鬼拍門”考驗,官場紀律性上是絕對過關的。
至於能力就更不必說了,能晚上接受紀律審查、白天接著指揮搶修新堤壩,這工作效率和心理素質已經很強了。
有這樣的基層官吏,說明大明還在蒸蒸日上。
“臣不負君,君豈能負臣?“爾等都給朕記住了——
“在朕的手下當官,只管安心做事便是,不需要考慮那些骯髒下作、有的沒的。
“不屬於爾等的責任,朕一分一毫也不會讓爾等背!”
李明一字一句道。
底下早已哭成一片。
從來都只有下級給上司背鍋,而今卻是倒反天罡,讓皇帝替他們這些小吏背鍋。
而且還是這麼一口幾乎毀滅國家的巨鍋。
這怎能不讓他們感激涕零,抱頭痛哭!“哭,哭也算時間嗷!”
眼看著這幫哭哭啼啼沒出息的窩囊官,李明想生氣都發不出火來,無奈地笑罵道:
“你們還打算繼續浪費多少時間?快給老子滾回去幹活!”
“是!”諸位官員幾乎喜極而泣。
幹活!
真沒想到,這個詞在今天能讓他們這麼歡欣雀躍。
而在雀躍之後,他們心底裡又油然生出忐忑的情緒來。
生怕自己幹不好,辜負了陛下和萬民的信任。
“怕就對了,給老子心懷感激地當牛做馬去吧~”
李明看著彈冠相慶的芝麻官們,又把視線轉回到發呆的馬周身上,道:
“剛才朕說的不全面,對你和滑州刺史並不是沒有懲罰。”
張刺史的心又提了起來,馬周的心卻定了下去。
是啊,這麼大的責任,作為主官總得背懲罰吧。
如果不遭受任何後果,馬周自己都不踏實。
“你們兩人作為現場最高組織人,沒有嚴格稽核民夫的身份,導致了嚴重的後果。
“馬周罰俸一年,降一級使用。張謙罰俸半年,降半級使用。”
李明下達了“嚴厲”的懲罰措施。
張刺史一下子就傻了。
這算哪門子“懲罰”?黃河改道,天大級別的禍事,他覺得就算不是九族快樂、至少也得摸不著頭腦吧?怎麼只罰錢啊?
這比罰酒三杯也重不到哪裡去吧?
而馬周則比張謙多留了一個心眼。
從陛下下達的懲戒之中,他聽出了華點——
“沒有嚴格稽核民夫……導致了嚴重的後果?“陛下,您這話的意思,莫非?!”
經歷了這麼多,馬周終於開竅了……李明欣賞地點點頭:“就是你猜的那樣。
“這場潰堤,責任雖然不在你,但當然也不在我,更不在天——
“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人禍,徹頭徹尾的陰謀!”
說到這裡,李明的臉又拉了下去,雙眼閃動著怒火,神情前所未有的嚴厲。
“什麼?是有人故意的?!”
馬周大驚,不禁驚撥出聲。
待他意識到自己殿前失儀,強逼自己冷靜下來的時候。
這才發現,自己雙拳握得太緊,都把手掌掐出了八個深刻的印子了。
而在場的其他官員,和馬周的反應也大致相同。
沉默,驚愕,憤怒,腦子裡都是同一個念頭——
“歹人混入了民夫的隊伍,故意破壞了滑州的大堤?!”
馬周猜測道,聲音因為憤慨而顫抖著。
李明黑著臉,緩慢而篤定地點了點頭,只簡短地說了一個字:
“是。”
一片譁然。
所有人都超乎憤怒了。
兇險的水災、哀嚎的災民、半個糜爛的華夏,還有自己無數個寢食難安的晝夜……
這一切的一切,居然都根源於一小撮人的惡意麼!畜生,畜生啊!
馬周的表情因為激憤而扭曲,整個人都在顫抖。
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勉強平靜了一些,斷斷續續地問“陛下,敢問此等喪盡天良之輩……是誰?”
是前朝遺老?是門閥餘孽?
抑或是不滿均田制的滑州地頭蛇?
不管對方是誰,馬周向先師孔夫子保證。
他一定親手把對方錘進大壩的基底!李明像是想起了世上最惡毒噁心之物,臉色越來越臭,到最後有些暴躁地吐出幾個字:“能又蠢又壞到這般田地的。
“除了倭人,還能有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