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過去這一年,作為朔方太守,河套地區最高行政、軍事長官的程不識,在將主要的精力,放在河套及周邊地區的軍事戰略安排的同時,也將相當一部分精力,放在了觀察、瞭解治下河套部族的生活方式、社會運轉邏輯之上。
經過長達一年的觀察、總結,以及長安天子榮三不五時以書信提點,程不識也已經對遊牧之民,有了一個比較全面的瞭解。
瞭解過後,程不識也愈發覺得遊牧之民,是可以透過非軍事手段征服的了。
——首先,相較於華夏農耕文明,遊牧之民最大的一點不同,無疑便是主要生存手段。
遊牧。
用長安天子榮的話來說,便是透過週期性的遷移,追逐水草的畜牧。
與漢家百姓以農耕為主要生存手段不同的是:遊牧之民‘遊牧’,是無法固定起生產、生活地點的。
漢家的農人,多半是田畝在哪裡,家也就在附近。
幾百幾千戶人家的田畝相連,這幾百幾千戶人家,也就會聚居於這片農田附近,形成村落,乃至於鄉鎮。
農田帶不走,搬不動,所以漢家的農人,多半一輩子都不會搬家,甚至一輩子都不會走出家鄉所在的城鎮,乃至於鄉里。
生產生活場所長期固定,且是以數十上百年、幾代人為單位固定在一處,針對漢家農人的統治、治理,自然是相對輕鬆一些。
而遊牧之民,以牛羊牧畜,而非田畝作為生產資料。
田畝搬不走,牛羊牧畜,卻是可以,也必須趕著走的。
一塊水草,牛羊啃食十幾日,遊牧之民便要遷移換一塊草場。
這導致遊牧之民的人口流動極為頻繁、流動範圍極大。
再加上草原特殊的地理特徵,也根本不存在設定關隘,監控、掌握人口流動走向的可能性。
在漢家,在農耕文明的社會運轉邏輯中,人口流動,是社會動亂最根本的源頭。
因為人口流動與否,對於一個縣、一個郡而言,治理難度以及治理所需的精力,是差著十萬八千里的。
在人口流動幾乎被禁止,且受到嚴格管控的當今漢室,一個縣需要治理的,就是當地戶籍的幾千、幾萬戶農人。
不單人口數量穩定不變,甚至就連被統治的人,也幾乎是不變的。
張三李四王二麻子,一天是本縣之民,便一世都是本縣之民。
沒有流動人口,沒有外來因素對當即社會生產、經濟等各方面的影響。
對於一個縣令而言,唯一需要做好的事,便是將治下,這固定的幾千、幾萬戶人家治理好。
甚至可以根據具體的狀況,進行針對性的安排!
比如:張三種不好地,得隔三差五派個農稼官去指導一下,然後讓張三帶帶左右相鄰;李四年輕時在街頭混過,有個啥事兒需要打聽,找李四準能問到蛛絲馬跡;孫五祖上當過官兒,在官場有點人脈,有需要的時候可以讓他幫忙牽線搭橋,與周邊郡縣,亦或是上一級屬衙往來聯絡;錢六老實本分,兒子也多,有個啥兵役勞役的,從他家徵丁準沒錯。
在如今漢室健全的戶籍制度下,每個縣,幾乎都能以‘人’為單位,將治下百姓歸入檔案,構建原始版的‘人才庫’,並作出針對性的治理指導意見。
而且,由於戶籍制度完善,人口流動又被嚴格控制,就使得社會治安狀況,也能憑藉極小的成本,就維持在一個極高的水平。
殺人放火之類——有外來人就查外來人,沒外來者,就查本地那些個地痞流氓,或脾氣火爆的人,準沒錯。
而且大傢伙也都認識,在一鄉、一里都生活幾十年,甚至好幾代人了,彼此是個什麼吊樣也都門兒清。
真要惹了事兒,沒有官府的傳、引,也根本逃不出多遠——不是落草為寇,慘死深山老林,就是在逃到隔壁縣時被抓獲。
好處數之不盡,弊端約等於零。
而到了草原,到了遊牧之民身上,華夏農耕文明賴以維護社會穩定的人口流動控制,卻成了徹頭徹尾的空談。
漢家,或者說是華夏文化,為什麼那麼討厭、鄙視商人?因為商人居無定所,動不動就要去天南海北貿易行商,一走就是大半年,甚至好幾年。
什麼時候走,他不跟你說,往往是說走就走。
什麼時候回,他也給不出個準確時間,什麼時候想回來就什麼時候回。
外出的這大半年,乃至好幾年,這廝去了哪兒,幹了什麼,是否在深山老林殺人越貨,亦或是死在了其他殺人越貨的商人手中,也根本無從得知。
說白了:商人在封建社會的原罪,便是其獨特的生產生活方式,無法被田地限制與一鄉、一縣。
作為無法被控制流動的人口,商人群體,極大的太高了政府的治理成本,耗費了極大了政府經歷,又對社會治安、和諧穩定造成了極大的威脅,同時,卻又在自己謀取龐大利益的同時,並沒有為國家帶來相應的稅賦、勞動力貢獻。
一說要徵兵,一看商人,出去遊商去了。
一說要徵勞修個水渠,也根本找不到了。
連他去了哪兒、做了什麼都控制不了、無從得知,自更別提從他手裡收取稅賦了。
而草原遊牧之民,對處於封建時期的華夏農耕文明而言,就像是一群數之不盡的商人,共同生活在一片土地上。
尋常的郡縣,千兒八百號人裡才會出一個商人、一個不受控制的刺兒頭,不安定分子。
而草原遊牧之民,卻是成群結對,以部族為單位聚居、生活的刺兒頭,不安定分子,佔據了整個社會成員結構!治理一片完全由遊牧之民組成的遊牧區,對於漢室官員而言,就等於管理一個沒有農民,全是商人的郡、縣!
這有多恐怖、難度有多大,也就是可見一斑的了。
無法控制人口流動,對於封建政權而言,可謂是禍亂根源。
因為這個時代,沒有監控、沒有天眼,甚至都沒有像樣點的人像留存手段。
在這個時代發生命案,官府破案的唯一方式,便是猜。
——我猜,多半是隔壁那個外來客。
——我猜,是村口那個脾氣火爆,手裡見天兒都揮舞著菜刀的屠夫。
——我猜,會是街頭那幾個好吃懶做,心術不正的地痞無賴。
透過控制人口流動,來將天下按郡、縣分割成無數份,然後根據案件發生的地點,來將嫌疑人範圍確定為:案件發生地所在的縣,乃至鄉、裡。
再從這個範圍中,去找有可能犯罪的不安定分子,然後審問也好,拷打也罷,總歸是能查清真相。
因為人口流動被嚴格把控,所以犯下事兒的人,是跑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