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自持強大的匈奴人,動不動就撕毀和漢家之間的和親條約,固然沒人能阻止;
但匈奴人,卻也並非沒有因此,而遭受損失。
——國家信譽;
——國家形象。
在那五十多年間,匈奴人不下二十次撕毀漢匈和親條約,不下三十次頂著和親條約,悍然向漢家邊境發動軍事進攻;
而這些舉動,也早已讓匈奴人——讓匈奴單于庭的信譽和形象,跌入了萬劫不復之地。
如今還看不出來。
因為如今這個時代,是漢匈這兩個大塊頭的時代,其他所有的政權和文明,幾乎都是陪襯。
匈奴人內部,自然不會因為自家政權不要臉、不守信用而不滿。
——看到國家這麼流氓,我就放心了,這才是本國國民最真實、最正常的心理狀態。
至於漢家,也同樣不受此影響。
因為無論匈奴人是否守信用,漢家現有的一套思維邏輯,都會本能的把所有非華夏族裔,視作反覆無常的小人。
說是‘小人’,其實都有點委婉了。
說‘野人’,或許才更符合現實。
所以對漢家而言,匈奴人無論是否信守承諾,都無法改變其‘蠻夷’的物種分類。
很顯然,自詡為已知世界唯一人種的漢家子民,不會在乎一群野人是否講信譽、守信用。
也正是因此——正是因為匈奴人自己,不在乎政權是否守信用,漢家也不在意北方草原上,是不是一群守信用的蠻夷、野人,所以才顯得匈奴人反覆撕毀合約、習慣性不守信用的舉動,沒有顯得太過違和。
但如今,已經大權在握的劉榮卻深知:毒藥這個東西,只要吃了,那就總會有毒發的那一天。
如今的匈奴足夠強大,足夠‘硬抗’不守信用、不維護國家信譽的毒;
但早晚有一天,這一份隱藏在匈奴‘體內’的劇毒,會對逐漸衰弱的匈奴單于庭,發出致命一擊。
比如某一天,匈奴人實在被漢家打的抬不起頭,且毫無勝算,必須找一個幫手聯合起來,才勉強可以自保——如烏孫人,亦或烏恆、鮮卑之類;
到了那時,被找上門,或者說是被匈奴人求上門的烏孫人,亦或烏恆人、鮮卑人,便會回想起過去這五十多年間,匈奴人反覆毀約的‘簡歷’。
然後,他們就會想:匈奴人這玩意兒,它不可信啊?
和漢家之間,已知世界唯二的兩個大塊頭之間,官方簽訂的和親條約,匈奴人都是說撕毀就撕毀;
眼下,匈奴人承諾咱們得好處,豈不也是鏡中花、水中月?
反倒是漢人,似乎向來都很看重信譽,張口閉口‘師出有名’‘有的放矢’。
雖然顯得磨嘰了點,刻板了點,不知變通了點,但和他們打交道,還就是更讓人安心……
這,便是國家信譽,以及國家形象的重要性。
——如果你一直強大,你當然可以憑藉自身的強大,而在弱小者面前失信,甚至用信譽來換取短期的利益。
但一個國家、一個政權,乃至一個文明,是不可能一直強盛下去的。
盛極必衰,物極必反的道理,華夏文明早在上古時期,便已經總結歸納了出來。
所以,一個國家、一個政權的強盛,是無法永遠維序的。
而信譽和國家形象,卻可以長期留存及傳延。
還是那如今的匈奴人和漢室舉例。
——過去五十多年,匈奴人都是已知世界最為強大,且幾乎沒有對手的地球霸主。
沒有任何人、任何勢力,可以違背匈奴人的意願——哪怕漢家都不行。
但匈奴人不守信譽、不信守承諾的形象,使得如今以及將來,逐漸衰敗下去的匈奴人,不可能再得到周邊國家、政權的信任,以及出於情誼而提供的援助。
用後世比較流行的一種表達方式來說,便是強大時期的匈奴人,把這條賽道的‘稅’收到了幾百年後。
所以,當匈奴人衰敗下去,草原遊牧之民在未來相當一段時間內,都無法再透過‘毀約’獲利了。
大家都知道你不遵守合約了,自然也就沒有人跟你簽訂合約。
往後,哪怕匈奴人重新強大起來,又或是草原再冒出一個新的霸主,短時間內也很難和漢家,以及其他周邊政權簽訂合約,透過政治手段解決問題。
反觀漢家,就完全沒有這個問題。
——不止過往幾十年的漢室,過去千百年來,華夏民族都始終在堅持師出有名,始終在堅持讓自己站在正義的一方、站在道德的制高點。
這種深入人心的文明形象,使得所有周邊政權和文明,都天然的更信任華夏文明。
說的直白點就是:你可以不相信秦始皇、漢天子;
但你完全可以相信,華夏文明哪怕是要弄死你,也會給你一個無可挑剔的交代。
這個交代,會讓你自己都覺得自己該死。
而且,總是信守承諾,總是堅持‘正義’的文明形象,也讓華夏文明和其他文明的交流,總是多出一個‘政治渠道處理’的b方案。
匈奴人想要一塊地盤,那就只能打,透過武力解決問題。
頂天了去,也得是派軍隊去恐嚇,說到底還是武力解決問題。
但漢家想要一塊地方,武力征服,卻是最後的最後,不得已而為之的下下之策。
在武力征服之前,漢家有無數種更溫和、更和諧的方式,透過政治渠道來解決問題。
而這一切的前提,都是以華夏文明‘千百年來總是師出有名’的文明形象和信譽作為支撐的。
用最直白的大白話來說,就是華夏文明可以靠刷臉,來和周邊的鄰居們要來信貸。
華夏文明的承諾,大家都會相信,華夏文明的善意,大家都會樂得接受。
甚至就連華夏文明的惡意,都在此前提下,顯得沒那麼嚇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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