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谷堂一邊說,一邊還蹺起大拇指。
外公知道了,捻著鬍鬚說,你說的癟頭呀,俺家外孫,是個老實孩子,平時不大愛說話,喜歡思考,我就說過他,讓他少想一些不該想的,別把腦仁想壞了,可他不聽,還說什麼,就像菜刀,越磨越光,真把我逗樂了。不過嘛,這孩子行動敏捷,是個練武的坯子。孫子曰,靜若處子,動若脫兔,就是說這種人的。
這孩子還有一個最大優點,就是誠信待人,詹谷堂說,這個社會,都在玩套路,都在玩虛的,就是考秀才,不,考試,還都是八股文,可是,癟頭不一樣,全心全意待人,這可不容易呀。
哦,你個老秀才,居然佩服一個毛頭小子,我真的不敢相信呀,外公戲謔地說,畢竟還是孩子,不瞭解社會,不知道世道險惡,喝口水就覺得是甜的,看到一個角就以為窺全貌,於是,就覺得該咋樣就咋樣,那咋能行?這可是我行我素的表現,是要吃虧的呀。
那也不見得,想起我們當初,還不是初出茅廬,意氣風發,鬥志昂揚,於是,背了幾篇孔孟之道,寫了一點社會感慨,於是乎忘乎所以參加考試,哈哈哈,詹谷堂說,但是,我們都考上了。現在想來,我們現在答卷寫東西交上去,還不一定能考上呢。
啥原因?
年輕人,還是要有一股衝勁,要有點不怕死的勇氣,我們這個社會才不至於沉淪,我們的民族才不至於衰敗,人家也不敢欺負到我們頭上了,詹谷堂說,像我們這些老傢伙,打不能打,說不能說,你說,國家要都是我們這些的人,還有希望嗎?
一句驚醒夢中人呀,外公好像頓悟了,又忽然說,孔子叫癟頭,你也叫癟頭,還是我起的,那時候咋就沒想到呢?巧了,孔子是聖人,裝天下的道理裝多了,把頭擠癟了;你也叫癟頭,還問出這麼多道道,姥爺當初給你起名字,可沒想這麼多呀——天意,真乃天意呀。現在,細想想,這麼大點,問題又層出不窮,是不是問題太多把腦子擠癟了?要是這樣,不成聖,也成賢,看來周家後繼有人咯。
周維炯回憶,別說,詹谷堂就是有趣,同樣的意思,從他嘴裡說出來就是不一樣。
課堂上,詹谷堂說,袁世凱連個夢都不是,只不過是午時打個盹,就是這個盹,讓很多人心浮氣躁。亂世出英雄,這句話還是有道理的。國民黨就來了個二次革命,北伐開始了。中國,中國,國中之中是中原,中原的大別山,那是脊樑,也是邊緣。這裡,三不管。按照行政區劃,屬商城南部,所以,城關人叫這一塊為南鄉。南鄉人有文化,自曰南邑。老百姓不知道南邑是個啥,乾脆叫商南。不管怎麼叫,都沒跑出商城,也都沒跑出大別山。
這一塊,按地理位置,像個紡織娘手中的紡錘,只要安裝到紡車上,手一動,就可以轉了。這麼一轉,把大清轉沒了,把袁世凱轉丟了,又把國民黨轉出來了。不到半年,商城縣衙門口居然插上了青天白日旗,縣衙也改成了縣黨部,那個吳鐵劍走了,來一個好像教書先生模樣的——李鶴鳴當了縣長。
當時,都還不瞭解我們,不知道我們是幹啥的,這可能與我們此時還處在發展階段,不管是人數還是影響力,都跟弱小有關,所以,在商城,有人說,這個組織摸不到馬面,也見不到人影兒,這也是事實。
但是,在筆架山,有人知道。說起來還是那個詹瘋子。他在明德學校教書,他在志誠學校教書,他在固始教書,他在南溪教書……這個教書匠,挺逗的,就像他自己說的,像個紡錘,身上纏滿線,拿到哪兒都行。大別山就是個紡車,紡車一動,他就到處轉。按說,轉得好好的,可他的姨外甥李梯雲到了明德,說是筆架山甲種農業學校招聘教師,縣長透過別的渠道傳出話來,招賢納士,想讓德高望重的蔣光慈、詹谷堂二人授課。
蔣光慈,那是寫過小說的,擱在過去,屬蒲松齡之流,正史不搞,專搞野史,民間挺喜歡,但在官場,都說他是吃飽撐的,放個屁調侃一下社會。特別是《少年漂泊者》,在全國都有影響。可詹谷堂,一個沒落王朝的秀才,咋能跟蔣光慈比呢?
實際上,在商城,詹谷堂比蔣光慈出名。人們都知道他國文好,講起歷史故事既風趣又幽默,老師學生都愛聽。正因如此,遠近聞名,筆架山甲種農業學校才讓李梯雲來請,讓他給學生講國文,還把他與蔣光慈忽悠在一起,把詹谷堂忽悠得一愣一愣的。
李梯雲很瘦,中等個,嘴角上翹,大鼻頭。鼻頭上紅紅的,叫酒糟鼻。人見了,都很討厭。但是,他是從筆架山來的,又是來找人的,最主要他是詹瘋子的外甥,這個“討厭”就只能放在心裡了。
來回走著,瞅上兩眼,看他通著手,戴個瓜皮帽,鼻子藏在圍巾裡,坐在校門口碾盤上,吧嗒吧嗒說著,誰也不知道說啥。
詹谷堂說,我去幹啥?
三姨夫,我也是奉校長之命來的,校長奉誰的命令?是剛來的縣長李鶴鳴的命令,不知道咋搞的,校長知道我跟你是親戚,就讓我來蹚蹚風,要是你同意,他們再下聘書,至於幹啥,你說你能幹啥?動動嘴皮子,教書唄。都說你國文水平高,那地方又是咱商城最高學府,請你去,你不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