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為經第五次選擇澆灌百藝樹的時候,剎那之間,百藝樹便發生了變化。
分外玄妙的一幕,如千年的時光在指尖轉瞬之間流走。面板上那一株小小的枝芽呼吸之間無聲生髮,變為了如畫刀畫一般粗壯的大枝。
顧為經曾認真的盤算過自由經驗值的具體分配方案,併為澆灌“百藝樹”預留出了特定的比例,希望把更多的經驗值放在最需要提高的技法之上。
計劃趕不上變化。
為了那幅《人間喧囂》,他曾在西河會館之中一度消耗了他絕大多數的自由經驗值。
而現在。
等再度有了些空餘的自由經驗值。
這項手指塗抹法,便成為了顧為經所最需要的技法——
誰說沒有畫具的?沙灘是無窮延展的畫紙,手指便是他千變萬化的畫筆。
安娜的慾望總是很強烈。
“即使在海島上,我們也可以去開個畫展。”她說。
她不厭其煩的鞭策著顧為經,讓他拔高自己的目標,迫使他變得堅硬,迫使顧為經努力的思考。
她讓他相信他應該也必須成為馬仕畫廊裡最好的創作者,讓他去戰勝世上的一切敵人。
伊蓮娜小姐開畫展的方式是,哪怕身處小小的海島之上,她的心已經飛到了阿布扎比那間藝術館之中,已經在腦海中撥通了公關大師們的電話號碼,讓他們臣服於自己的佈置。
安娜的心中永遠充滿著野望。
她要讓自己佔據優勢,她要策馬揚鞭的奔向荒野,她要讓自己大展宏圖。
顧為經相反。
人總是很難鋪就自己的命運,所能做的,無非是在命運的粗暴關口做出自己的想要的選擇。
他興致勃勃的計劃著雙年展,卻在飛機起飛之前,撥通了豪哥的電話。
他和伊蓮娜小姐在貨輪上探討著愛,探討著藝術,探討著人生。24小時之後,他來到了與世隔絕的荒島。
它帶給了顧為經強烈的關於人生無定的觀感。
一個普通人,所真正能夠把握的——僅僅就只是此刻而已。
不是十年後,不是十個月後。
只有現在。
只有嘀嘀噠噠所流逝著的每一秒鐘。
安娜的熱烈和顧為經的清靜,安娜的野心和顧為經的平淡,兩者沒有好壞高下之分。
伊蓮娜籌劃著他的畫展。
顧為經也籌劃著他的畫展。
不是那座位於海沙之間的中東盧浮宮,而就在這裡,就在這座海沙之間的荒島之上。
“有意義的。”
顧為經對自己說。
“那麼,就在這裡開始畫畫吧。”
即使身在荒島之上,他們也可以嘗試著去開個畫展。——顧為經依舊著手從最簡單的線條畫起。
手指塗抹法主要是一種塑造色彩紋理的方式,和畫刀畫一般,提升到傳奇級以後,帶給顧為經的是難以被言語所言說的豐富經驗以及掌控力。
畫刀畫技法教會了顧為經怎麼掌控畫刀。
而手指塗抹法則教會了顧為經怎麼去掌控手指——
是的。
掌控手指。
自出生那一刻起,十根手指就是顧為經身體的一部分,他熟悉到幾乎忘掉了它們的存在。
而直到現在,他才意識到了如何去操作它們。
顧為經的意思是說,每一個普通人在清醒的時候的多數時刻,都在運用著自己的手指,但在人們從桌子上拿取杯子的時候,會留心指關節是怎麼彎曲,肌肉是如何收縮與舒張,掌中的五根手指是怎麼相互配合的麼?
通常上述的一切,都是在自然而然的狀態下進行,它們都只做為“抓取”這個意識的一環存在。
在用手指畫畫的過程之中,年輕人開始重新理解他的手指。
顧為經就彷彿從出生以來,便坐在輪椅上的殘疾人,開始第一次嘗試著用自己的雙腿走路,相當於一個因為久坐在書案之前,身體肌能出現勞損的患者再一次嘗試著重新舒展身體。
他在學習一種新的步伐,一種新的鍛鍊方式,一種新的……
手部語言。
並非是關於抓捏拿取的語言。
而是關於跨過畫布的邊界,直接去親手觸控色彩的語言,關於用手指直接去抓取線條的語言。
手指即是他的畫筆。
在這場伸展練習裡,顧為經剛剛還是個跟隨伊蓮娜小姐的呼吸節奏就喘個不停的初學者,現在,他便像是太極宗師或者瑜伽高手一樣,能夠在悠長的吐息之間,如貓一樣,靈巧的伸展或者蜷縮那些線條。
不需要特意思考。
不需要練的氣喘吁吁,大汗淋漓,不需要對著單詞書一個又一個的揹著難懂的單詞。
顧為經僅僅憑藉心中微妙的念頭就可以表達它們,就可以用手指書寫、頌讀它們。
那些輕重塗抹,蜿蜒變化,全部變成了身體直覺的一部分,顧為經從沙上抓起這些線條,就像拿起杯子喝口水一樣的輕易。
繪畫成為了手指新的母語。
沙上的痕跡順著顧為經的食指指甲月牙似的細尖前行,他指尖發力的時候,痕跡就迅捷有力。
他的手腕放輕,筆痕也就跟著一同放輕,平緩而含蓄。
不光是食指,五根手指竟然都能夠使用。
不像是畫畫。
更類似於彈五絃的古琴。
他每根手指捻住不同的琴絃,託、抹、勾、打、提、劈,這隻沙琴所發出的琴音,也就是琴絃所震盪出的線條,也就隨之一同的搖曳、起伏、盪漾。
時而冰泉冷澀。
時而高山流水。
食指的力道最正,是端正執筆的中鋒,筆畫正直平順,沙子被整齊的推開,凝而不散。拇指則是藏鋒,線條厚重而含蓄,筆鋒藏於線內,沙子像雲朵一樣層層的散開,無往而不復……
不光如此。
國畫最神異的地方就在於,墨線具有獨立的生命,它從來都不是焦黑的一團。
顧為經也能像暈染顏料一樣,勾勒出不同墨線的質地。
國畫裡線條濃淡深淺變化,一來是透過筆鋒和筆力的不同,二來就是硯墨時加水配比的不同進行調配。
在沙子上,他則也可以透過沙子本身的層次感,去塑造出從最厚重乾枯的焦墨,到淡灰色的影子一般的清墨的色彩變化。
這當然很難。
對顧為經來說,又並不難。
傳奇級的技能最厲害的地方在於,它並不是讓一項繪畫的技藝由難變到更難,而是讓它們由難變簡。
猶如詩歌,猶如音樂。
它將最複雜,最婉轉的意象,用最幹練,最有韻律的方式表達了出來。
手指本來就是嬰兒的第一根畫筆。
顧為經此刻則回到了嬰兒的狀態,他用澄澈的心感受著那種澄澈的技藝。
於是。
他畫出來的線條,同樣也是如此澄澈。——安娜末稍處微微自然彎曲的髮絲披散在肩膀處,把樹枝橫著拿在手裡,像樹懶一般緩慢的踱步踱了過來。
在家女人每天都要做一段時間的行走練習。
她不準備因為身處荒島之上就對自己的日常習慣做出任何的妥協。
裙子垂落在伊蓮娜小姐腿肚子處,她赤著腳行在沙灘上,腳掌的足弓緩慢的踩出一個接著一個月牙狀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