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從林子邊向著海岸一直延伸。不出意外的話。
也許就這麼一直沿伸到岸邊的泛著白花的海浪邊去。
天空美得孤獨,金黃的日頭依舊掛在那裡,她所盼望著的航船,或者遠方出現的搜救飛機,依然沒有任何的蹤跡。
安娜望著火堆邊的顧為經。
獨自一個人在火堆邊認真的研究作品的年輕藝術家,本身就是很有藝術感的場景。
顧為經身上的清靜感感染了伊蓮娜小姐,同樣也推開了安娜。
伊蓮娜小姐知道。
她只要走過去,便會迅速的快速沉淪在熱切的興奮感之中,想要把他的畫展,把“他們”的畫展,變為現實。
她剛剛去洗澡。
一定程度上就是想要用清清涼涼的水花擦去身體上的躁動。
海風吹著她的身體,讓她雀躍的暢想慢慢的冷卻。
繁華總是易碎的,就像正午濃烈的日頭會一滴一滴的滴入深夜一樣。
那麼。
她暢想著九個月以後的阿布扎比美術展,又是否真的像安娜所以為的那樣,那麼的具有意義呢?
安娜是說。
她要以什麼樣的身份介入顧為經的個人展覽呢?
熱心的朋友。
樹懶先生?
樹懶先生能夠說服馬仕三仕改變他的主意麼?樹懶先生能夠說服馬仕三世給顧為經更多的時間麼?
還是說。
她要繼續一邊偷偷的給顧為經策展,一邊藏頭露尾的對所有人宣稱自己是個中立的批評家,給顧為經撰寫評論文章。
這太奇怪了,對於《油畫》雜誌的藝術總監來說,這樣的雙重身份,勢必會造成某種市場倫理的衝突。
安娜感受到她在某種割裂的身份定義裡越走越遠。
伊蓮娜小姐想起了著名的安布魯瓦茲·沃拉爾,那位藝術經紀人結識了塞尚,為行業新人塞尚策化了人生之中第一場個人的藝術專題展,並將他一手推到了“歐洲現代藝術之父”的位置。
後來。
他還曾為高更、馬蒂斯,畢加索,都策劃過個人展覽。
某種意義上。
伊蓮娜小姐想要在部分領域,做到相似的事情,可她卻發現,自己無法光明正大的成為這樣的人。
不是她無法再在《油畫》雜誌上發文章。
安布魯瓦茲·沃拉爾也是一位批評家,寫了很多的鼓吹塞尚的文章。
她當然可以表達自己的主觀看法。
但——
“中立的,客觀的,沒有偏見的評論家伊蓮娜小姐”和“策劃了展覽的伊蓮娜小姐”她只能選一個。
這個問題始終始終困擾著安娜。
所有繁華都是易碎的。
所有快樂,所有的幸福也是。
無論她此刻多麼興奮的策劃著這一切,多麼投入的思考著顧為經畫展的安排,她終究都不可能親手為他締造出人生中第一個個人展覽。
偏偏是她。
她不可以。
《油畫》雜誌的藝術總監不可以。
要是她一邊策劃了展覽,一邊又為了彰顯公正性,狠狠的罵它。
那整場展覽就會成為徹頭徹底的幽默玩笑。
怎麼做都不合適。
這是一團亂麻一樣的,讓最聰明的貓貓也無法解開的難題。
「讓繆斯女神見證你的一切,並不是用你的言語,而是用你的本來面目」——《油畫》雜誌新版的封面語其實真的寫得蠻好。
她總覺得這句話,布朗爵士是說給自己聽的。
布朗爵士實際上從來都是一個很有能力的人。
很多時候。
安娜都小瞧了對方。
她以為自己看穿了對方,對方可能也看穿了自己,也許布朗爵士尚且不理解那是為什麼,但他看到了她的遲疑、彷徨與恐懼。
在繆斯計劃的問題上。
伊蓮娜小姐認為他在那裡又當選手,又當裁判,把布朗爵士噴的狗血淋頭。
換到自己身上。
她就有深深地吸一口氣,一頭埋在沙子下面,開始安心的裝起鴕鳥。
所謂的“樹懶先生”,在這件事裡,無非是腦袋上的那一層熱沙,所提供的都是用來掩人耳目的虛幻的安全感。
她認為她可以又當偵探貓的經紀人樹懶先生,又當《油畫》的藝術總監安娜·伊蓮娜。
不。
從始至終。
她都是自己。
就像明明邀請函就在那裡,她卻無法成為新加坡雙年展的評委一樣,不是對所有其他畫家不公平,就是對偵探貓不公平。
如果莫奈知道他終將失去卡美爾。
如果卡美爾知道,她會早早的死去。
那麼。
在撐著陽傘走在巴黎正午的晴空下的時候,她還會那樣扭頭回眸微笑麼?
伊蓮娜小姐原本可以繼續懦弱的在沙子裡當幾天快樂的長脖子鴕鳥。
但當她選擇勇敢的把頭從沙子裡拔出來。
她就要面對這樣的問題。
伊蓮娜小姐想要走到海邊散散心,她扭頭回眸,想了想,又朝顧為經那裡踱步走了過去。
她看到了沙地上連綿的線條。
平直細勁的線條。
挺拔爽利的線條。
含苞待放的線條。
那些線條以顧為經為圓心,呈弧線排布,向外散開。
一開始僅僅只是普通的線,不成形,卻有體。
伊蓮娜小姐卻能看出它的疏密,俯仰,聚散,甚至是正反。
那些線條如蛇在地上游動,如樹木的枝杆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巧妙的向著陽光處延伸。
它變得越來越靈活,越來越生動。
漸漸地。
這些線條連綿在一起,藻荇交錯,開出了花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