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的好。”
顧為經想象了一下安娜所形容的意象。
假設換作是她,會不會在樹葉裡所滴落的水波里看到的便是那樣的場面呢?太陽順著枝葉的縫隙滴落了下來,宛如一顆金黃流心的荷包蛋。
“只是,對我來說——”
顧為經聽著自己火苗燃燒的細微聲響。
“它太濃烈了,也太……”顧為經花了很久去尋找合適的形容詞,他將手指伸向身前的火堆,學著安娜那樣烘熱著自己。
“——太滾燙了。”
他說。
安娜微微皺起了眉頭。
她示意對方繼續說下去。
“午時的陽光終會過去,一滴,一滴,一滴,陽光就這樣慢慢的流淌進深夜裡。這就是時間的本質……時間讓世界上的一切都變得易碎。”
“一百年以前,印象派的畫家也像我們這樣,去觀察著陽光麼?莫奈與雷諾阿,他們一定曾經懷著無比美好的心情去記錄著陽光和空氣。可這些陽光與空氣,在它們被畫下的那一刻便一同死去。”
“跳舞的男女會分開,會離別,會老去。印象派的畫家們團聚又彼此離開。莫奈以那麼熱情洋溢的筆法,去記錄明媚陽光下卡美爾撐著陽傘的模樣。但終究,多年以後,他會一個人坐在自己的莊園裡,望著潭水的倒影,從蒼老的眼眶裡流出淚來。”
“一滴,一滴,一滴。”
顧為經說道。
他把兩隻手的手掌心裡迭放在一起。
“在這個例子裡。”
“年老的莫奈和年輕的莫奈,他們的兩種形象,都在那幅《撐陽傘的女人》身上交迭在了一起。於是,看那幅畫……就像是過去回憶的……散發著溫度的骨灰盒,美好的愛情的遺像。”
顧為經認真的說道。
“現在是正午時份,天高海闊,陽光明媚。正午時分應該是非常璀璨繁華的。太華美,太纏綿,所以也就太易碎。”
“所有的繁華和快樂,往往也都很易碎。”
“正午時份,映在水珠裡的小小的金色陽光,一滴一滴的滴在石頭裡,濺的粉碎,便是這種易碎的象徵……”
顧為經挑撿了一根稍細的樹枝。
“彷彿便是在沙上作畫。”他說。
年輕人手持樹枝如持筆,在他身邊的沙土上輕輕的勾畫。
安娜認真的聽著顧為經的話,雙手抱在膝上,整個人浸泡在他所描繪著的清淡、悽清的想象裡,彷彿是聽著水滴打在石階上,一滴又一滴,慢慢的滴到日頭西下,直到長夜來臨。
幽冷的想象,像是一汪涼水,潑灑在她的身上,讓她心中狂熱的幸福感慢慢的褪去。
安娜坐在火邊。
她微微打了個冷顫。
一種情感在最濃烈處走向消逝。
寒冬過去,當克勞德·莫奈和他的妻子在巴黎郊外的草坪上散步的時候,分別的影子已經籠罩著他們。
卡拉激情洋溢的畫下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
卡拉被管家帶回伊蓮娜莊園,然後死去。
那麼快樂。
又那麼的痛苦。
《普拉特爾公園》的春天,那位伯爵的情人在她的無數追求者即將上門的時候,如此甜蜜的沉淪於昨日之愛的回憶裡,正像一個人,抱著舊日的餘燼。
安娜剛剛如此陶醉在綿長的幸福感之中。
那會不會……厭倦的,頹喪的種子,在她心中幸福綻放的時候,便也一同種下?顧為經的身上有著一種清靜感。
在一場酒神的宴會上,大家在這片刻的歡樂之中縱情痛飲,獻上一個又一個熱情洋溢的吻的時候。
他只是在盯著酒杯出神。
安娜側過身來,她看著顧為經在沙上的閒筆。
“你不畫一幅印象派麼?”
她盯著顧為經握在木枝中部的懸腕握筆姿勢,說道:“我以為你這幅畫,會是一幅印象派的作品……為什麼不呢?”
女人盯著眼前的風景看。
這樣的風景。
這樣豔麗的陽光,這樣的大海和天空。
他們身處此地,本就像是在身處著莫奈畫中的世界一樣,天經地義的就應該去畫一幅記錄陽光和空氣的印象派作品。
顧為經沒有。
這裡連個畫板都沒有,拿著根樹枝信手在沙灘上勾繪些線條。
女人再是如何眼光犀利毒辣的評論編輯,也沒辦法靠著三三兩兩的靈星線條,就看出來顧為經正在畫著的是印象派,拉菲爾前派,浪漫主義還是什麼……也許在沙上畫什麼,看上去遍都像是抽象派的作品。
不是畢加索結構精緻,天馬行空,畫面佈滿強烈的幾何形狀的抽象派。
而是孩子隨意在紙面上塗抹時,帶著純真的“傻氣”的抽象派。
安娜是注意到了顧為經拿畫筆的姿勢和正常拿著油畫筆刷有所不同,四隻手指呈現一定角度彎曲,拖著樹枝,大拇指抵住細枝的外沿,整條細枝以相對直立的角度伸向沙地。
“或許正是如此吧。”
“太像印象派的風景了,我覺得換一種繪畫方式,能夠表現的更好。”
顧為經回答道。
樹葉細水,點點到天陰。
剛剛在林子裡撿柴的時候,年輕人就動念,他想畫一幅中國畫。
印象派當然很好,很偉大,改變了整個美術行業……當然,當然,印象派的偉大無需綴述,那種強烈的主觀印象風格在整個油畫領域獨樹一幟。
大約正是如此。
少數時候。
有些作品。
會讓無法理解的觀眾看上去顯得妄誕古怪。
四周的景色對於仍然有些頭昏的顧為經來說,高飽和度的色澤像是一場五光十色的色彩轟炸。
讓他很頭痛。
風景是烈酒。
所以,他迫切的想要躲到兒時便握筆所學的中國畫的蔽蔭之下,喝一杯清茶。
中國畫濃烈處自然也可為烈酒。
清淡時則素雅極了。
顧為經很喜歡。
沉眠在宿醉裡的人,醒來後輕輕的飲一杯清茶。
解醉。
安娜嘗試著在旁邊看了一會兒顧為經畫畫。
主要是看顧為經。
看他的眉眼,看他的下頜,看他頭簾下的眼睛,看他握筆認認真真作畫的模樣。
這張臉的有些部分,依然殘存著稚氣,臉上還殘留著一些傷口。
這樣的稚氣,這樣的清靜感,以及昨天他從自己的身上站起身,平靜的向著槍手走去步伐,它們全部混合在一起,為這張柔和的臉,帶上了一些……額外的線條與風采。
年輕人是很內斂的人。
連他的專注都是很內斂的,睫毛要很久,才慢慢的眨上一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