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進林子裡。一走進林子,細膩的海沙,翻滾著的海浪,耀眼的正午日頭便全都不見了。
四周安靜了下來。
極靜。
連蟲鳴都聽不見,只有遠方的潮聲化成的綿密的白噪音。穿行在這樣的白噪音間,像是踏在一張樹葉鋪成的柔軟墊子上。
沙沙作響。
四周遍佈著各種各樣他認不出的植被。
在這種地方,顧為經反而會更加深刻意識到,他現在正身處在一個與世隔絕,遠離城市喧囂的荒島之上。
正如安娜所說。
她比大海好看。
當你躺在沙灘上的時候,有一個伊蓮娜小姐這樣的人在你旁邊做著普拉提,在興致勃勃的和你討論的畫展。
人就很難沉下心來。
他會有強烈的割裂感——
一方面,他們是荒島上的落難客,盼星星盼月亮一樣的盼望著頭頂的飛機和遠方的航船,想要見到其他人影想要的要命。另一方面,某幾個瞬間,顧為經會覺得自己正呆在一處繁花似錦的某個旅遊聖地的海灘上休假。
只要稍微轉過旁邊的轉角。
就會有熙熙攘攘的遊人向他們湧來。
顧為經跑過去,蹲下來撿樹邊的看上去幹燥小枝,這一塊的樹木和岸邊的海人樹不一樣。
他認不出來。
顧為經覺得應該是一種有著寬大葉子的棕櫚,下面較低的那些,葉片的中央低窪處則尚且蓄著未被完全烤乾的積水。
他原本把收集好的柴火方在一邊,在安心撿著樹枝。
顧為經的動作稍微大了一些,手臂抬起時掛到了周邊的葉子。
枝影搖曳。
葉子間的水珠一滴又一滴的滾落。
顧為經站起手。
他靠在樹邊認真的看著這一幕。
水滴一滴一點,被地心引力拉長,它色澤緻密,綴著金色的陽光。
兜裡的手錶咯噠咯噠的走。
顧為經出神看著這一幕,直到遠方傳來了哨子的聲音。——“所以,要是我沒有理解錯的話,你的第一幅畫便叫做《樹葉》,我們不是要以時間做為主題麼?”
火堆邊的伊蓮娜小姐說道。
“不是叫做樹葉的畫,而是關於樹葉的畫,準確的說,是從樹葉裡滴落的陽光。”
顧為經回來的時候。
靠著他此前幾次拿回來的柴火,火堆便已經成功的生起來了。
安娜嘗試了多次,終於用救生包裡的鎂棒和金屬摩擦,點燃了鎂棒的包裝袋,又用包裝袋點燃了被太陽曬乾草葉和小枝,圍成了一個小小的篝火。
伊蓮娜小姐把脖子上掛著的一隻哨子放到一邊。
兩隻救生哨。
顧為經和她正好一人一隻,約定了一旦有什麼情況,就用哨子互相溝通。
安娜伸出手,往火邊捱了挨,讓炙熱的溫度驅趕身上和衣服上殘存的海水,順便問道。
“這次你去的格外的久。我就在想,你是不是有什麼新的想法。”
“說說看。別傻傻的呆在那邊,小心被煙燻到。”
安娜拍拍自己身旁的空地,讓顧為經就坐在自己的身邊。
“樹葉裡滴落的陽光……”
“……我大概能夠明白,你想要表達的含義,能說的更清楚一些麼。”
顧為經把那支長條形的樹枝也放在篝火邊,用熱量烘烤,思索著說道。
“水滴裡的正午。”
他小心翼翼的向著伊蓮娜小姐描繪著那樣的感受,害怕聲音稍微大上一些,就將那粒水珠裡的熾熱天體,一併打碎了。
“它不是正圓形的,呈現液滴的不透明,不規則的形狀。”
“它是一滴熾熱的鐵水,一滴流心的荷包蛋。”——安娜直接介面說道。
她的小畫家哼唧唧的形容的費勁。
伊蓮娜小姐隨便一出手,就給出了非常圓融的比喻。
安娜評價過數十上百張的作品。
她是餐桌上口味最是挑剔的食客,珠寶店裡最難以伺候的貴婦人。
安娜總是嫌棄一張張作品畫的太軟,失敗,畫的太硬,失敗,畫的太單調,失敗,畫的太雜亂,失敗,畫的太深邃,失敗,畫的不夠深邃,失敗。
畫的太沒有精神,失敗,畫的太有精神以至於像是精神病院裡的瘋子,失敗。
……
反正想要得到安娜嘴吧裡一個“好”的評價,總是很難的。
偵探貓的作品也從來都不是完美的,安娜想要挑刺,也總是能挑出各式各樣的刺出來。
該噴。
安娜也是能噴的。
偵探貓在安娜心中那麼重要。
一方面,那是一朵漂亮的玫瑰,另一方面則在於參與感,你在一朵玫瑰花了那麼多的時間,因此,它又變得更加與眾不同。
兩種身份之間的差異,也是安娜·伊蓮娜小姐性格里的矛盾之處。
顧為經的那幅《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
它讓安娜想起了歌德的詩歌,感動的不行。
轉過頭來。
繼續把顧為經在濱海藝術中心的後臺裡,噴了個狗血淋頭。
別人噴的了的她要噴,別人噴不了的她也要噴,這就是安娜·伊蓮娜。
此刻的情景和伊蓮娜小姐為偵探貓讀書時又變得不太一樣。
好比一顆荷包蛋。
伊蓮娜小姐在《油畫》雜誌的工作是給參賽選手端上來的荷包蛋打分。
女人在為偵探貓那裡進行的經紀人工作,則是拿了個菜譜,找自己喜歡的私人廚子點菜。
此刻。
她就像是從養雞場裡抱回一隻母雞開始,親自參與到了一場荷包蛋的烹飪之中。
伊蓮娜小姐就如同身前的篝火。
這樣的感覺,讓她有了一種歡欣幸福的快樂。
那是顧為經砍掉戴克·安倫的腦袋麼?不是,那是伊蓮娜小姐親自把戴克·安倫細細的切成臊子!
有生以來第一次。
安娜讓自己完完整整的參與到了一場畫展的製作之中。
她對於言語的天賦和對於繪畫的樸拙,與顧為經對於繪畫的天賦和對於言語的樸拙,達成了一種相映成趣的平衡。
這太幸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