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波高峰洪水退去,太陽出來了,帶來一種久違的、甚至是有些陌生的熱度。
陽光炙烤著溼漉漉的大地,蒸騰起一片白茫茫的水汽,混雜著淤泥、腐草和消毒水的味道,形成一種災後特有的、嗆人又讓人安心的氣味。
此刻部隊也接到了上峰的捷豹,上峰抗洪成功,所有洪水略過的地方,都已度過危險期……
“這麼看來,這場洪水是過去了。”
李隊長終於鬆了口氣,回頭看,城西村像一個剛從重症監護室裡推出來的病人,雖然脫離了生命危險,但渾身上下都插滿了管子,纏滿了繃帶,虛弱得只剩下一口氣……
村口,臨時指揮部的帳篷冒著熱氣,那是在做飯。
“把訊息都傳下去。”
指揮員一聲令下,廣播站開啟了迴圈播報,折讓帳篷裡原本劍拔弩張的戰鬥狀態,突然轉為一種說不出的,更加磨人的情緒。
“完了?那咱們啥時候開始重建?”
“我家田咋辦?”
“我家的苗子也被拔了。”
“俺家的墳地說賠的!”
“老陳頭離開前還說賠我們家房子,不能人走茶涼吧?”
……
嘰嘰喳喳的聲音,包括廣播的聲音都沒有傳到陳曉峰的耳朵裡。
陳曉峰幾乎算是三天三夜沒有正常睡覺了。
此刻,他也沒有時間沉浸在悲痛裡,更沒有時間去回味這場72小時驚心動魄的勝利。
他的悲傷像一塊被洪水浸泡透了的石頭,沉甸甸地墜在心底,表面上——
他卻像一臺高速運轉的精密儀器。
他將母親手札上標註的那些“水眼”、“氣穴”,與部隊地質雷達的資料一一比對、校正,最終確定了十三個核心灌漿點。
十分鐘後,外面的湯,飯,分發完畢後,陳曉峰的帳篷外也傳來了柳姨的聲音:“曉峰啊,吃飯了哦……身體第一位,出來,喝口粥繼續忙。”
柳柔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小米粥走進來,粥裡還放了些曬乾的紅棗,是她從自家半塌的屋裡翻出來的。
她看著陳曉峰佈滿血絲的眼睛和愈發消瘦的臉頰,眼裡滿是心疼,“你不能再這樣熬下去了,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陳曉峰接過碗,機械地往嘴裡扒拉著。他嘗不出味道,胃裡像塞了一團棉花。
他點了點頭,算是回應,目光卻依然死死地鎖在螢幕上那複雜的地下結構圖上。
他不敢停下來。
一旦停下來,爺爺最後被洪水吞沒的畫面,就會像電影一樣在他腦海裡反覆播放。
他害怕那種空落落的感覺,只能用瘋狂的工作來填補內心的那個巨大的、也是填補那個——
危險的洞。
終於,陳曉峰把所有的圖點對標完畢,抓起圖紙走出去找指揮員說明情況。
“指揮員,看下這個,雖然我也不太確定,但是我建議專家來了,可以檢測下這些點,全部作為優先鑽孔和灌漿的目標點!”
陳曉峰指著電腦螢幕和手中的圖紙手記,分別對指揮員說道,“其實也不是我在判斷,是我媽的判斷!我也只是根據圖紙標註了一下……對應了一下……”
“嗯,那等張專家到了,我們會進行專業科學的比對!”
指揮員說完鬆了口氣,至少他們的事情有眉目了,畢竟這件事挺著急的,此時洪水雖然解決了,可往裡面灌入的水越多,就越是危險,越是要儘快拿出方案來解決。
“嗯,那我去吃飯了……對了,現在的水情……”
“上游你帶人做得很好,沒有滑坡;這邊水情接了洪峰,也維持綠情,可以說,從目前全盤水情形勢看,抗洪已經成功了!但……與其說抗洪成功了,倒不如說,新的戰鬥,在打響。”
指揮員的高興還沒過勁兒,又變成無奈。
陳曉峰也明白,地底下的戰鬥,是無聲的,比地上的還難。
指揮員的話像一塊石頭,沉甸甸地落進陳曉峰的心湖。
只是此時天光大亮,烏雲被陽光推開,大咧咧的陽光刺得所有人眼睛生疼。
原本村民和戰士們三三兩兩地坐在泥濘的地上,捧著飯盒,大口地扒拉著飯菜,大家夥兒一塊兒的眯著眼仰起頭看向天空,一陣陽光的唏噓伴隨著飯菜和泥土腥氣等等綜合起來的複雜味道,讓劫後餘生的鬆弛感瀰漫在空氣裡。
有人在笑,有人在低聲交談,嘈雜的、充滿了生活氣息的聲響,可是,在此刻的陳曉峰聽來,卻像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遙遠而不真切。
陽光好刺眼啊!
刺眼的他走到人群中,下意識地尋找著那個熟悉的身影。
他看到了父親陳明遠,正和幾個老村民蹲在一起,商量著田裡淤泥的事,父親的背影,在陽光下顯得異常佝僂。
他看到了周黑子,正笨拙地用一隻手幫老李頭處理腿上的傷口,兩個曾經的“仇人”此刻沉默著,卻有種奇異的默契。
他看到了老沈頭和小沈,父子倆坐在一個角落裡,默默地吃著飯,很多村民路過時,會衝他們點點頭,甚至遞上一根菸。
他看到了所有熟悉的面孔,他們都在,都活著。
唯獨……沒有爺爺。
那個總是在飯點,用大嗓門喊他“曉峰,吃飯了”的身影;那個會在他算不出資料時,叼著煙,哼一聲說“光靠新玩意兒不頂用”的身影;那個在洪水最兇猛時,拄著柺杖,像一棵老松一樣頂在最前面的身影……
不見了。
他端著柳柔塞給他的飯盒,裡面是白米飯和炒得噴香的土豆片,是他小時候最愛吃的菜,熱乎乎的,可是他覺得渾身沒有一點溫度。
“咔嚓”一聲。
陳曉峰手裡的筷子,被他無意識地掰斷了。
親人的離去永遠不是那一瞬間的事,而是在餘生無數次的時光裡,快樂的,勝利的,虛無的,所有的一剎那的時間裡——
反覆的失去。
而失去親人的劇痛和當下全村人其樂融融的畫面,簡直像兩股交錯的洪峰在陳曉峰的心中轟然對撞!
將他剛剛建立起來的、脆弱的堅強,衝得七零八落。
為什麼?
憑什麼?
他端著飯盒,站在人群中央,這個問題像一個幽靈,在他腦海裡瘋狂地盤旋。
為什麼所有人都活著?
憑什麼唯獨帶走了他的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