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爺爺不夠堅強嗎?不,他是全村最硬的骨頭。是爺爺不夠聰明嗎?不,他用最樸素的智慧守護了村子幾十年。是爺爺……做錯了什麼嗎?
沒有。
陳曉峰知道,爺爺什麼都沒有做錯。
難道就因為他……太老了,太累了,難道就因為他只是做了他認為一個村裡的老人、一個父親、一個爺爺,在那種時候唯一該做的事?!
所以就把他帶走嗎!
可是他們也下去過,為什麼獨獨帶走他陳德水?
他是不配一個安享晚年嗎?
陳曉峰雙唇顫抖,眼神發晃,淚水含著直打轉。
爺爺就這樣用自己的“過時”,換來了新一代的“時間”。
這簡直是一種不講道理的置換——
就像洪水本身一樣,不講道理。
“曉峰,咋不吃咧。”
陳曉峰杵在大太陽底下的樣子,讓遠處的人都不自覺的笑聲都低了。
陳明遠也看到了,走過來,看到兒子端著飯盒呆立著,眼淚一趟趟掉,眼圈一下子就紅了。他接過飯盒,用自己的筷子夾了一大塊土豆,塞到兒子嘴邊,“吃一口,啊?你爺爺……他看見你這樣,得罵人了。”
陳曉峰張開嘴,機械地嚼著。土豆是鹹的,可他嘴裡卻泛起一陣陣無法抑制的苦澀。他低下頭,滾燙的眼淚終於忍不住,一顆一顆地砸進白米飯裡。
“爸……”他哽咽著,聲音像被揉碎的紙,“我想……我想給爺爺……辦個後事。”
這個念頭突然出來,然後就就像瘋長的野草,瞬間佔據了他全部的思緒。
“對……做一個後事。”
人死了,總得有個說法,有個歸宿。哪怕……連屍骨都找不到。
陳明遠身體一僵,手裡的飯盒差點掉在地上。
沒有人比他更怕這件事。
他媽媽的後事是他小時候,他老婆的後事是他親手做的。
如今……他爸爸的也要他來。
陳曉峰抬起頭,看向陳明遠,也想到了什麼,父子沉默了很久,久到周圍吃飯的人紛紛投來關切的目光。
“辦……咋辦?”陳明遠的聲音乾澀得像沙子在摩擦,“你爺爺他……他連個囫圇屍首都……又……又跟你媽……你媽當年因為沒有找到……”
說到這裡,這個中年漢子再也控制不住,捂著臉,蹲在地上,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
是啊,怎麼辦?能怎麼辦?當年他媽媽沒有遺體,沒有告別,甚至連一個可以下葬的地方都沒有!
陳家的人不願意她過來!老爺子都勸不動!最後只能離得遠遠的,而現在更好了,陳家的祖墳,早就在前幾天的抗洪中,被老爺子下令親手挖開,祖碑被用來堵了豁口。
而如今,連爺爺自己,也成了這片土地的一部分。
“立個空墳。”一個沙啞的聲音響起。是老沈頭。他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過來,手裡還端著那碗沒吃完的飯。
“人沒了,魂還在。”老沈頭把飯轉給了小沈,自己蹲下來,看著抱在一起痛哭的父子倆,眼神裡有一種歷經生死的平靜,“我們撈屍人有規矩,水裡走的,要是實在找不著,就得給他立個空墳,招魂引路,讓他找著回家的道兒。不然,就成了孤魂野鬼,飄著,苦。”
他的話,帶著濃重的鄉土迷信色彩,卻在此刻,給了陳明和陳曉峰一個看得見、摸得著的寄託。
“可以立個空墳。我……我有個想法,”陳曉峰猛地抬起頭,抹掉眼淚,眼神裡重新有了一絲光,“就在……就在爺爺最後守著的那塊碑林旁邊!讓他看著這條河,看著這個村!我給他做一個碑!”
這個提議,立刻得到了所有村民的響應。
“對!給老村長立個碑!”
“不能讓英雄就這麼走了!”
“我回家拿香燭!”
村民們自發地行動起來。
他們放下飯碗,扛起工具,沒有部隊的指揮,卻異常地默契。張大牛帶著幾個年輕力壯的,去山上砍了一棵最直的松樹,準備做碑。王老漢和幾個老匠人,則找來村裡剩下最好的青石,準備磨一個基座。
柳柔和王嬸她們,開始用紙錢疊著元寶和衣裳,嘴裡唸叨著,讓老村長在那邊有錢花,有衣穿。
就連老李頭,也拄著柺杖,一瘸一拐地幫忙清理選好的那片水域上的雜物。
水流不再湍急,而陳曉峰沒有參與這些。他只是獨自一人,回到了那片冰冷的指揮帳篷。
他要做一件更重要的事,他開啟電腦,調出所有的水文資料、地質模型、以及母親留下的手札。他要為爺爺設計一塊真正的“碑”。
這塊碑,不僅僅是用來紀念的。
它要成為這個村莊新的“鎮門石”。它要用最科學的資料,最精密的計算,被安放在一個最關鍵的位置。
它要成為整個防洪體系的一部分,一個永恆的、沉默的哨兵。
他要把爺爺的精神,用一種最堅實、最永恆的方式,刻在這片土地上。
他通紅的雙眼死死盯著螢幕,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地跳動。悲傷被他轉化成了一種近乎偏執的專注。他要用自己所學的一切,為爺爺的離去,賦予一個超越死亡的意義。
他要讓爺爺的“魂”,透過這塊科學與情感交織的碑,永遠地守護著這個村莊。
時間很短,又很長。
兩個小時後,一個簡單的、卻無比莊重的葬禮,在碑林旁舉行。
沒有哀樂,只有風聲和水聲。
沒有遺體,只有一塊由陳明遠親手刻下“德”字的墓碑!那塊碑不是普通的石,而是剛澆築好的、半人高的水泥和糯米與凝聚物合成的基座,基座上,預留著精確計算過的凹槽。
所有的村民和駐紮的戰士們都來了。
他們脫下帽子,默默地站著,向著水裡那座空墳,那塊德墓碑——
三鞠躬。
陳曉峰跪在水邊,則將那本謄抄版本的母親手札,連同防水盒,小心翼翼地放進了基座的凹槽裡,然後——
跳下水。
水位此刻已經不深了,它回到了最初的平靜,陳曉峰也已經把手記裡的東西都記載了腦子裡,他親自用糯米灰漿將這本筆記封在了裡面後才是轉身,對著所有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謝謝大家。”他的聲音依舊沙眼,卻平靜而有力,“我爺爺的葬禮,結束了。但我們的戰鬥,才剛剛開始。”
他的目光轉向指揮員和剛剛抵達的張專家,“指揮員,張專家,我請求,立即開始灌漿作業!”
他要親手,為這片大地,為逝去的爺爺,注入新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