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輛半新不舊的白色麵包車,像一頭橫衝直撞的野豬,碾過剛剛平整了一些的泥濘路面,最終在臨時指揮部前一個急剎,停了下來。
車門“嘩啦”一聲被粗暴地拉開,一個穿著夾克衫、脖子上掛著粗金鍊子的男人,第一個跳了下來。
他就是城北村的第一硬茬子,跟著下來的人陳曉峰見過,是村長周達追,而他身後,還烏泱泱地跟著下來了七八個壯漢,個個叼著煙,眼神不善,其中幾個是他們的村民,看陳曉峰的眼神,像淬了毒。
突如其來的陣勢,讓正在河灘邊割草的村民和戰士們都停下了手裡的活,空氣中那股剛剛升騰起來的、帶著青草味的暖意,瞬間被一股冰冷的、火藥味十足的緊張感所取代。
“陳曉峰!你個小兔崽子!自己滾出來!”周達追中氣十足的吼聲,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激起了層層漣漪。
他的唾沫星子在陽光下亂飛,當初那張在抗洪時曾擠出過幾分“大局為重”的臉,此刻寫滿了蠻橫與貪婪,剛擦乾眼淚的陳曉峰,聽這指名道姓的叫罵,眉頭猛地一皺。旁邊的小沈則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草屑,握緊了鐮刀,眼神瞬間變得冰冷而警惕。
老沈立馬摁住了他,搖搖頭。
遠處陳明遠、老李頭、還有剛剛換好藥、手臂上纏著厚厚繃帶的周黑子,也都立刻圍了過來,臉上帶著不同程度的憤怒和戒備。
“周村長,你罵罵咧咧,這陣仗,是要幹什麼?”陳明遠離得近,先走過去,擋在兒子前,聲音低沉地質問。
“幹什麼?”周達追冷笑一聲,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狠狠地甩在陳明遠臉上,“老子來算賬!白紙黑字,你們自己看!”
那是一張賬單。
陳明遠剛要低頭,陳曉峰從後面過去,彎腰低頭的撿起那張被泥水打溼的紙,上面的字跡歪歪扭扭,卻清晰地列著一筆筆令人咋舌的款項:
挖掘機租賃費(城北村資產):2天,共計10000元。
挖掘機油費及磨損費:3500元。
人工費(周黑子及其他村民):5人,共計2500元。
精神損失及風險承擔費:5000元。
河道改造不當導致農田二次受淹賠償款:預計8000元。
總計:29000元。
“這……這就是敲詐!你挖掘機鍍金的啊!一天就五千塊錢!你怎麼不去搶!早知道你們村不是什麼好東西!”
張大牛看了一眼,氣得臉都漲成了豬肝色,這玩意都要從村裡的公賬出,那公賬他們自己村還沒補呢!
幾個後面的人聽話輪著鐮刀就要往前衝,被旁邊的戰士一把攔住,眼神冰冷的壓下,“聚眾鬧事,我們可以立刻抓了你們!”
周達追沒說話,掃了一眼部隊,大概是沒想到部隊還沒走,輕輕咳嗽了一聲,而這時他忽然看到了人群裡的周黑子,頓時氣得渾身發抖,他指著那隻空蕩蕩的袖管,嘶吼道,“你胳膊呢!黑子!你胳膊呢!”
他衝了過來。
周黑子眼神不妙,但是已經晚了,周達追已經過來了,摸著已經消失的胳膊,倒抽一口氣——
“我……我當年為了救你,差點沒命!你爸媽都死了!你!大侄子,你胳膊都沒了!我給你們講!這個——不能低於五個數!”
他舉起手來,周黑子卻用那隻手按住他,“叔,這是我自己……”
“別說話!”周達追看的痛心不已,“我不管!最低這個數還有剛才的,否則——我不會善罷甘休!!”
“一碼歸一碼!叔,我真是自己……”周黑子還想說什麼,可週達追根本不是那種說得動的人,他咬牙切齒的看著周黑子,“可說到底,你周黑子就是我們城北村的人,就算救人是你自願的,沒人逼你。那胳膊也是在城西村的地界上沒的,要算工傷,也該找城西村賠!”
他這番言論……說無恥其實也有道理,陳明遠至少此刻心裡是這麼想的,如果是自己兒子這樣他可能也不講理,但偏偏,對方先敲詐在前頭,又說了這一番言論就徹底點燃了所有城西村村民的怒火。
“畜生!你說的是人話嗎!我們為了抗洪,老陳都死了!”
“就是,白眼狼!別以為我們不知道,如果不是我們抗洪成功,你們也得淹!”
“就是,我們是救了你們周圍全村!你們就是這麼報答的?”
罵聲此起彼伏。
但周達追帶來的那夥人,卻個個抱胸冷笑,擺明了是來撐腰鬧事的。
陳曉峰卻一直沒有說話。
其實,眼下洪水的物理威脅算是過去了,底下的塌陷也即將要過去了。
可洪水退去後,露出的不僅僅是土地,還有人性最醜陋的河床。
他能預感到,人性中的暗流、利益的糾葛、以及災難過後赤裸裸的生存壓力,很快將成為新的“洪峰”,衝擊城西村剛剛建立起來的脆弱秩序。
而這正是人們所擅長的人性發揮啊——
於平凡瑣碎中見驚雷,於人性幽微處見深淵。
恐怕,未來要引爆這些“膿瘡”的地方還不少。
所以,他只是靜靜地看著那張賬單,然後抬起頭,看著周達追那張寫滿貪婪的臉。
“周村長,”陳曉峰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與他年齡不符的冷冽,“挖掘機的事,我認。油錢、人工費,我們給。但是,要按照市場價,至於農田賠償款和黑子哥的事,我們還要商量,農田賠償你是怎麼算出在我頭上呢?”
“怎麼算出來的?”周達追旁邊那個攔路的村民跳了出來,指著陳曉峰的鼻子罵道,“就是你!你個毛頭小子,瞎指揮!在我們村東頭挖的那條破溝,是把水引走了,可他媽的把我們下游那幾畝最好的水田全給衝了!淤泥堆了半米高!這筆賬,不算你頭上算誰頭上?”
“就是!明明水到你們這邊的,我們上游壓根不會有問題!就是你非要做這個那個!害得我們田都被淹了!”
“……”
這邊七嘴八舌,根本插不進去嘴。
後側的指揮員卻和專家皺了眉,事實上,他們抗洪救災,尤其是抗洪這件事,大規模的自然災害過後,類似的利益糾紛非常普遍。上游洩洪導致下游受淹,臨時改造工程對區域性造成損失,這些責任的界定往往非常複雜。在缺乏統一協調和法律依據的情況下,很容易演變成村與村、人與人之間的互相指責和“算賬”。尤其是在大家都遭受了巨大損失,急需補償和恢復生產的時候,這種矛盾會變得異常尖銳。
陳曉峰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很重要,可是如果真說起來他不做會不會很快被淹沒,那肯定是不會一下被淹沒的,增加的必然是他們來此的工作量,可以說是因為有了陳曉峰的提前預判,他們才能到這裡遊刃有餘的解決很多問題,然而……
現在這樣的情況,可以說是必然發生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