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揮員看了看周圍灰頭土臉精疲力盡的戰士們,臉色也沉重了——
地下有填不滿的洞,地上有救不活的田。
一時間,所有人都束手無策。
陳曉峰看著父親和鄉親們那一張張焦灼絕望的臉,心如刀絞。
“我再去想想辦法!”
他沒有將目光投向母親的手札。
這一次,他應該自己去想辦法,去查詢具體的解決方案,而不是一直試圖從母親的字裡行間,去尋找一種思維方式。
可就在這時,他碰翻到手札的前半部分。
那裡記錄的不是水利,而是母親作為一個植物學愛好者,對沂河流域各種植物的觀察筆記。
“……沂河兩岸,多生‘荻’與‘蘆’。其根系盤結,深可達數米,有固土保水之奇效。古人云‘依水而生,亦可治水’…………此地有一種野藤,當地人稱‘爬山虎’,其吸盤堅韌,能附著於岩石。其汁液黏稠,與石粉混合,可為膠……”
這些看似閒筆的記錄,像一道閃電,劈開了陳曉峰腦中的迷霧。
他猛地抬起頭,眼睛裡重新燃起了光亮。
“我有辦法了!”他顧不得此刻是什麼時候,直接抱著本子一路詢問,並且衝到指揮員和張專家面前,指著地圖上的農田和地下的溶洞,“我們不能只靠外力,我們要用這片土地自己的力量,來治癒它自己!”
他轉向陳明遠:“爸!你立刻帶人去河灘邊,大量收割蘆葦和荻草!把它們的根莖搗爛,混進淤泥裡!蘆葦根富含纖維,可以增加土壤的孔隙度,讓下面的秧苗透氣!而且它們腐爛後,本身就是最好的有機肥!”
他又轉向指揮員和張專家:“那個地下溶洞,我們用水泥去填,就像用鐵板去補一個布袋,成本高,效果也未必好。但我們也可以效仿古人造紙的技術,用大量的植物纖維,比如稻草、秸稈,混合當地特有的黏土,製作成‘植物纖維土工包’,然後投入溶洞。這些土工包在水下會緩慢膨脹、降解,最終與周圍的岩土結合,形成一個巨大的、有韌性的、透水的‘柔性填充體’!這比單純的剛性封堵,更穩定,也更符合這裡的地質特性!”
水利張專家本來一籌莫展,聽到這話也像是眼前明亮了,“對對對!我怎麼把生態修復給忘記了!利用植物,特別是根系發達的鄉土植物,像是這位同志說的蘆葦、完全可以來固定邊坡、改良土壤,這已經是一項成熟的生態工程技術,被稱為‘植物護坡生物工程’。植物根能像鋼筋一樣加固土壤,增加其抗沖刷能力;而且,植物的生長和分解能改善土壤結構,增加有機質。曉峰同志,你提出的方法,太妙了!”
“這不是我想的,又是我媽。她的原話是,這本質上是一種應急的、大規模的有機覆蓋物改良法,在邏輯上完全可行,且成本低廉,易於大規模實施!不過……”陳曉峰激動地說到最後,聲音弱了一點:“我只是記得,在處理大型地下空洞或軟土地基時,現代工程學經常使用土工袋、土工管袋等一系列柔性材料,既然這些袋子由高強度、透水的土工布製成,內部填充沙土或泥漿,可以形成穩定而有韌性的結構體,所以我提出的‘植物纖維土工包’能就能,不能的話也能解決一部分地面的問題先。”
指揮員沒說話,等著張專家。
張專家聽完,卻先是愣了一下,隨即眼中爆發出強烈的光彩。他扶著眼鏡,來回踱步,嘴裡不停地念叨:“柔性填充……生態膠結……妙啊!太妙了!這小子……把生態學、材料學和岩土工程全想到一塊去了!可以試試看!”
指揮員雖然不懂具體的科學原理,但他看到了專家眼中那份掩飾不住的興奮,也看到了陳曉峰臉上那份源於知識給與的自信。
“就這麼辦!”專家拍板,指揮員開綠燈:“那就給一個連的兵力,配合村民!需要什麼,直接跟我說!不夠再來要人!”
一場新的戰鬥,再次打響。
但這一次,不再是人與洪水的直接對抗,而是一場軍民攜手,用智慧和汗水,幫助這片土地進行“自我療愈”的戰鬥。
村子裡的男女老少,在陳明遠的帶領下,拿著鐮刀,衝向了河灘。他們割下大片大片的蘆葦和荻草,用石碾子、用木槌,甚至直接用腳踩,將其搗成混合著汁液的草泥。
另一邊,戰士們開著軍用卡車,從附近收集來大量的稻草和秸稈,與村民們挖來的、沂河特有的高粘性紅土混合在一起,用臨時的攪拌機和人力,製作成一個個巨大的“草包”。
陳曉峰則跪在泥地裡,手裡拿著一把從爺爺遺物裡找到的、磨得鋥亮的舊鐮刀。
他沒有去指揮,而是和村民們一起,割著蘆葦。
洪水早就退去好幾天了。
陽光曬在背上,暖洋洋的。
汗水順著額角流下,滴進泥土裡。他能聞到青草的汁液味,能感覺到鐮刀劃過草莖時的阻力。他的心,前所未有地平靜。
他想,自己有進步了,這一次是學到了爺爺和母親真正想教給他的東西。
知識不應只是停留在書本和螢幕上的資料,它應該是有溫度的,是能和腳下的這片土地、和身邊這些質樸的人們,產生連線的。
而老沈和小沈的家被沖走了他們選擇來到了城西村定居幫忙、都是重建房子,哪兒不行?
老爺子那塊地方空著,給了老沈和小沈。
這幾天一直默默著幫忙幹活的小沈,走到了陳曉峰身邊,遞過來一個水壺。
“喝口水。”小沈的聲音沙啞,是被洪水給衝的,一直還沒好。
陳曉峰接過來,灌了一大口。
老沈頭則看著遠處正在被投入溶洞的巨大草包,和正在被撒上草泥的農田,忽然走過來,開口說道:“曉峰,你爺爺……走之前好一段時間,跟我說了一些話。我想告訴你……”
陳曉峰的心猛地一揪,“您講。”
他甚至擦了擦手,像是爺爺還在那樣。
老沈頭抿了抿唇嘆口氣說:“他當時說,‘老沈,我這輩子,跟水斗,跟天鬥,沒怕過。但我最怕的,是村裡人忘了這地是咋活過來的,忘了老祖宗的規矩’。”老沈頭頓了頓,渾濁的眼睛看向陳曉峰,“他還說,‘還好,我家曉峰,他沒忘。他能把新舊兩套規矩,捏到一塊兒去。因為他腳下,是生他養他的土地。他手中,有傳承千年的智慧……那是我的好孫兒,你信不信?’我當時其實……不信。”
“你一個後生仔,你知道什麼?就知道科學,可我做這一行,我最知道什麼邪乎事都有。可是我沒想到……我錯了,我現在很信你。”
陳曉峰的眼淚隨著他的話,卻是再一次,無聲地滑落。
因為他得到了爺爺的肯定。
事實上,他一直覺得很痛,痛的點在於,他在爺爺過世前,一直一直都沒有和爺爺說過,認可過爺爺,覺得爺爺自然也不認可自己。
可是這一次,他明白,爺爺知道他遲早會走上他的路。
所以,他的眼淚不全是悲痛和悔恨,而是一種被理解、被肯定的、溫暖的釋然……
他抬起頭,看向這正在被慢慢治癒的土地。
翻車一點點的轉悠著,像是轉悠了一千年那麼久,還要更久,就像是這重建的路還很長,而他內心那道因爺爺離去而留下的傷口,也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癒合,但他不再那麼那麼悔恨和痛苦了。
就是爺爺說的——
他腳下,是生他養他的土地。他手中,有傳承千年的智慧!
而他身邊還有血脈相連的親人、有生死與共的戰友、有質樸堅韌的鄉親。
他站起身,將鐮刀扛在肩上,對著老沈頭,露出了這場洪水以來的第一個、真正的笑容。
“沈叔,走,幹活兒去!”
卻就在此時,遠處傳來了一道刺耳的,熟悉的謾罵聲,接著烏泱泱的一群人從麵包車上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