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臺上的那碗魚湯,最後的一點餘溫,也被杏林村清冷的夜風徹底吹散。
陳曉峰最終還是沒能等到爺爺的回應。他像個鬥敗了的公雞,垂著頭,端起那碗已經涼透了的、凝著一層白油的魚湯,默默地走開了。他沒有倒掉,而是回到了自己的臨時鋪位,就著冰冷的月光,一口一口地,把那碗又冷又腥的湯,喝得乾乾淨淨。
每一口,都像在吞嚥自己的失敗和迷茫。
陳明遠帶著柳柔,回了城西村。
到處都需要重建,他們不能待在這裡。
陳曉峰則以“合作社法人需要考察學習”為名,留了下來。他知道,在爺爺的氣沒有消之前,他回村裡,也做不了任何事。他更怕的,是看到鄉親們那充滿希望又帶著詢問的眼神。
可是,晚上的陳曉峰失眠了。
他躺在部隊臨時安排的行軍床上,帳篷外是蛙聲和蟲鳴,是他小時候最熟悉的催眠曲。可現在,這些聲音卻像無數根細小的針,扎著他混亂的神經。
爺爺的話,像魔咒一樣在他腦海裡盤旋。
“人情賬……”
“根斷了……”
“把一個家,硬生生過成了一個公司……”
他煩躁地翻了個身。
他想不通,難道公平、透明、有規則,反而是一種錯嗎?難道那種靠著人情維繫的、模糊不清的、誰也算不明白的“老規矩”,才是維繫一個村莊的根本?
荒謬!
可白天在杏林村看到的那一幕幕,周黑子的憨笑,老李頭的專注,老沈家父子得到的尊敬……那一張張生動的、充滿了人情暖意的臉,又讓他對自己堅信的“科學”和“理性”,產生了深深的懷疑。
矛盾的念頭,像兩隻手,在撕扯著他的靈魂。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陳曉峰就被一陣急促的爭吵聲驚醒了。
他披上衣服走出帳篷,只見醫療站的院子裡,圍了一小撮人。竟然是連夜從城西村趕來的幾戶村民,為首的,正是那個崴了腳的漢子,他叫趙四。
“憑啥呀?俺聽說這邊要弄堤壩,但是,憑啥俺們家的地,就要被劃成‘洩洪緩衝區’?那地以後還咋種莊稼?”趙四的聲音尖銳而激動,他指著手裡的一張草圖,對著同樣一臉疲憊的陳明遠嚷嚷。
那張草圖,是不對根據地質資料,最佳化過的《城西村永久性防洪安全規劃》和重建堤壩的初稿。
為了確保村莊核心居住區的絕對安全將幾戶位於最低窪、最危險地帶的農田,規劃成了常設的洩洪區,並建議進行生態改造,種植溼地植物……陳曉峰先看了一眼,確認這在水利工程上,是再科學不過的選擇了。
“趙四!你小點聲!這不是城西村……”陳明遠也跟來了,壓著火氣,“而且,這是專家的意思!也是為了全村好!洩洪區會有專門的生態補償款,鎮上已經答應在協調了!不會讓你們吃虧的!你找到這裡是什麼意思?”
“吃虧?啥叫不吃虧?”趙四旁邊的媳婦也跟著嚷起來,“那地是俺們家幾代人傳下來的!俺們就認那地!給多少錢俺們也不換!再說了,俺們過來!那是找陳德水老爺子的!你們說的補償款到底猴年馬月能到手?俺們家今年的收成沒了,明年的地也沒了,你讓俺們喝西北風去?!光說不練!俺就是來找你們家管事兒的!”
“就是!憑啥犧牲俺們家?陳老站長在哪兒呢?讓他快出來瞧瞧,不能因為俺們家沒你家勢力大,就拿俺們開刀吧?”
……
七嘴八舌的話,,說得極其誅心。
得虧爺爺不在!
陳曉峰皺眉走上前,把那張被趙四捏得皺巴巴的草圖還給他,雖然心裡一陣發冷,寒心,可是那番關於“根”的教誨他還記得,哪怕眼下的現實已經用最直接、最難看的方式,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趙四叔,”陳曉峰開口了,聲音很平靜,“這張圖和決策,是國家做的,但是不能說跟我和我爸,或者說跟我們就一點關係沒有。關係自然是有的,但是——跟誰家勢力大沒關係,”他看著趙四,“我問您,如果洪水再來,是保住您家那幾畝隨時可能被淹的地重要,還是保住全村幾百口人的房子和命重要?”
“我……”趙四被問得一噎,隨即梗著脖子犟道,“那……那也不能光拿俺們家的地!村裡那麼多地,為啥就非得是俺們家?”
“因為根據科學測算,您家的地,在地勢、水文條件上,是最適合作為緩衝區的!這是最優解!”陳曉峰試圖用科學道理說服他,但他心裡已經知道,這事兒科學解決不了,這是認知差的問題。
“我不管你啥狗屁科學!俺就知道,那是俺家的地!”趙四果然耍起了無賴,就在這時,老李頭一瘸一拐地從旁邊走了過來。他沒有看趙四,而是看著陳曉峰,冷冷地開口了。
“曉峰,你還是沒懂。”
陳曉峰愣住了,“李大爺?”
老李頭用煙鍋子指了指趙四,“你跟他講科學,就像是對牛彈琴。他認的,不是理,是人情,是面子。”他轉向趙四,慢悠悠地說道:“趙四,你家的地被劃了,心裡不痛快,這俺們都知道。可你想想,這次抗洪,你崴了腳,是誰第一個揹著你去醫療點的?是張大牛。你家沒米下鍋了,是誰家婆娘給你送去了半袋子白麵?是王嬸也就是他曉峰的乾孃,現在,村裡要用你家這塊地保全村的平安,你連這點‘人情’都不肯還?”
趙四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他張了張嘴,想反駁,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老李頭沒給他機會,繼續說道:“你覺得你吃虧了。行,那咱們就算算‘人情賬’。你家這地,按理說,是全村人‘欠’你的。這樣,合作社成立後,頭一個專案,就是幫你家開個小賣部,地點就在村口最好那位置。啟動資金,算合作社給你無息借的。以後你家不用下地了,就守著店,安安穩穩掙錢。這個‘人情’,全村人一起還你,你看行不行?還有,老沈也在這裡,他是最知道福報的,你也不用太多知道福報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你只要知道這玩意積德,你家孩子還在上學吧?你也希望他將來出人頭地吧?你知道,這事兒你幫助村子是多大的德?無量!你保住了村子!你就是全村的福德!”
趙四被說的徹底傻眼了。
他本來是來鬧的,是來要錢的,是來保地的。可老李頭三言兩語,非但沒給他錢,沒給他地,反而給他戴上了一頂“不還人情”的帽子,最後還給了他一個看似佔了天大便宜的“出路”。
而且還說出來德行,好像他要是再鬧,就真成了全村的罪人。
“可是,我……我……”他支吾了半天,最後只能一跺腳,恨恨地說道,“行!算你狠!”然後拉著自家媳婦,轉頭走了。
他媳婦還想說什麼,可在眾人的眼光下也轉身走了。
一場眼看就要爆發的激烈矛盾,就這麼被老李頭用幾句“人情賬”,輕描淡寫地化解了。
陳曉峰站在原地,看著老李頭那瘦削而精明的背影,心裡五味雜陳。
怎麼回事?為什麼,“規矩”和“道理”,他一說就行?
事實上,別說是趙四了,就是陳曉峰都覺得自己要被說動了。
“看到了吧?規矩和道理,在不同的地方,有完全不同的解釋方法。小傢伙,在村裡,有時候,一碗粥的人情,比一紙合同的分量,要重得多……”
老李頭說完走了,“走!接著幹活兒去!”
……
人群又散了。
跟著鬧騰的“首領”趙四都走了,其他的人沒有他受苦受難的多,自然也轉身走了。
陳明遠鬆了口氣,看著周圍幾個人的眼光覺得自己真是光屁股拉磨,今天過來是轉了圈的把城西村的臉都給丟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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