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駛座上,那位姓張的護士長,一個四十出頭、面容幹練的女人,透過後視鏡看了一眼後座的父子倆,嘆了口氣。
“好事是好事。”她一邊熟練地打著方向盤,避開一個大水坑,一邊說道,“可老爺子的心思,跟咱們想的不一樣。”
她回憶起前兩天陳德水剛剛醒來時的情景。
“那天他剛能開口說話,第一句問的不是自己在哪兒,也不是自己傷得重不重,他問的是:‘村裡的碑……還都立著吧?’”
“我們當時不知道他說的是啥,就跟他說,‘大爺您放心,村子保住了,部隊都去了,現在全國都知道你們城西村了,都給你們捐款,以後要給你們修大壩,日子好過嘍!’我們是想讓他寬心。”
張護士長頓了頓,語氣變得有些複雜。
“可誰知道,他聽完這話,非但沒高興,那臉色……一下子就沉下去了。他把頭扭到一邊,看著窗外,半天不吭聲。後來,就一直不怎麼說話了,我們給他看新聞上誇你們村的報道,他也是擺擺手,讓拿開。嘴裡就唸叨著一句話……”
“什麼話?”陳曉峰急切地問道。
“他說,‘根要是斷了,長出來的,就不是原來的莊稼了’。”
這句話,像一盆冰水,兜頭澆在了陳曉峰和陳明遠火熱的心上。
車廂裡,瞬間安靜了下來,只剩下車輪碾過泥水的聲音。
“根斷了?”柳柔不理解,他們保住了土地,保住了人,甚至用一種更團結、更先進的方式開啟了重建,這怎麼就叫“根斷了”?
“根……斷了。”
陳曉峰喃喃自語,臉上的笑容卻一點點凝固。
這一個車廂裡和陳德水心意相通最快的就是他了,陳曉峰的腦子裡閃過去許多東西,似乎明白又似乎……不太明白。
陳明遠則皺起眉,他以為比兒子更瞭解自己的父親。覺得肯定老爺子哪根筋又擰起來了。
吉普車終於駛進了杏林村的臨時醫療站。
那是一個由學校教室改造的病房,空氣裡瀰漫著來蘇水的味道。
陳德水就躺在靠窗的一張病床上,身上蓋著白色的被單。他的胸口纏著厚厚的紗布,臉上、手上都是擦傷,整個人瘦得像一架骨頭,陷在床裡。
但他醒著。
他的眼睛睜著,沒有看窗外,也沒有看天花板,只是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的那雙佈滿了老繭和傷痕的手。
“爸!”
“爺爺!”
陳明遠和陳曉峰衝了進去,一左一右地跪在了病床前。
陳德水緩緩地轉過頭,渾濁的目光在兒子和孫子臉上掃過。他沒有激動,也沒有欣喜,眼神平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老井。
“……都來了?”他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乾澀而嘶啞。
“爸!您……您感覺咋樣?”陳明遠抓著父親的手,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掉。
“爺爺!我們都以為……都以為您……”陳曉峰哽咽著,說不下去。
陳德水看著他們,嘴唇動了動,卻沒有回答他們的問題。他只是看著陳曉峰,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問道:
“曉峰,我問你,村裡……是不是成立了那個……合作社?”
“是!爺爺!”陳曉峰連忙點頭,以為這是好事,急切地想向爺爺彙報,“是李大爺提議的!全國人民都給咱們捐了好多錢,部隊也支援!以後咱們村就有錢了,可以買新裝置,蓋新房,再也不怕洪水了!”
他說得很快,很興奮,像一個急於向家長展示成績單的孩子。
然而,陳德水的臉上,沒有一絲讚許。
他只是繼續問道:“那錢……是怎麼分的?”
陳曉峰愣了一下,但還是把老李頭提出的那個“債務入股、貢獻分紅”的方案,詳細地說了一遍。他覺得這個方案充滿了智慧,既公平又長遠,爺爺一定會喜歡的。
聽完之後,陳德水卻沉默了。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病房裡的空氣都變得壓抑。
然後,他緩緩地、從枕頭底下,摸出了一根沒有點燃的、被壓得有些變形的香菸,叼在了嘴上。
他沒有點火,就那麼幹叼著。
“那……張大牛家的地,換了?”他又問。
“換了!”陳明遠搶著回答,“爸,曉峰做得對!他拿咱家最好的地去換,全村人都服氣!這事辦得敞亮!”
“那王嬸呢?她家房子……”
“曉峰認了乾孃!以後我們家給她養老送終!新房也由我們家出錢蓋!”
陳明遠越說越激動,他覺得兒子這次的表現,堪稱完美,既有擔當,又有智慧,完全可以告慰父親了。
可陳德水聽完,卻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他嘴裡叼著那根不響的煙,眼角,卻滲出了一滴渾濁的淚。
“糊塗……”他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吐出了兩個字。
“爸?”陳明遠和陳曉峰都懵了。
陳德水猛地睜開眼,那雙渾濁的眼睛裡,第一次燃起了火焰,一種混雜著痛心、失望和巨大悲哀的火焰。
“你們……都糊塗啊!”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因為激動而劇烈地咳嗽起來。
“爺爺!”陳曉峰嚇得趕緊去扶他。
陳德水卻一把推開他,他指著陳曉峰,又指著陳明遠,嘴唇哆嗦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裡擠出來的:
“地……是能這麼換的嗎?那地,是根!你把張大牛的根拔了,插到咱家地裡,他就真能活?他心裡那道坎,能過去?他以後見了你,是該喊你恩人,還是該覺得低你一頭?”
“還有王嬸!你認了乾孃,是,你有孝心!可你讓她一個寡婦,以後怎麼在村裡立足?她住著你蓋的房,吃著你送的米,村裡人嘴上不說,心裡咋想?是敬她,還是可憐她?她後半輩子,還能抬得起頭做人嗎?”
他的話,像一記記重錘,狠狠地砸在陳明遠和陳曉峰的心上。
“那……那合作社呢?”陳曉峰不服氣地問道,“那個總是好的吧?大家夥兒擰成一股繩,一起掙錢,一起過好日子!”
“好日子?”陳德水冷笑一聲,笑聲裡充滿了淒涼,“曉峰,你還是太年輕。人心,是不能用錢和規矩去捆的。今天,大家夥兒能因為錢湊到一塊兒,明天,就能因為錢,散得更快,甚至打得頭破血流!”
他喘了口氣,目光變得悠遠而深邃。
“咱們村,幾百年來,為啥洪水衝不垮?靠的不是錢,也不是什麼合作社。靠的,是那套看不見的‘老規矩’!”
“誰家有難,大家夥兒都伸手拉一把,不圖回報,就是個人情。誰家佔了便宜,逢年過節,就多提兩瓶酒、多送幾斤肉,把情分還上。張家的地淹了,李家今年的收成好,就默默地多分他幾袋糧食。王家的房子倒了,東家出幾根木頭,西家出幾百塊磚,大家一起幫她蓋起來,蓋好了,她請大家吃頓飯,這事就過去了……”
“這叫‘人情賬’!這賬,算不清,也還不完!正因為它還不完,所以大家夥兒的心,才一輩子都拴在一塊兒!這才是一個村子真正的‘根’!”
“可你們現在呢?又是存摺,又是金子,又是全國捐款……你們用錢,把這些‘人情’,全都明碼標價地買斷了!你們用一個冷冰冰的‘合作社’,代替了那套熱乎乎的‘老規矩’!”
陳德水看著目瞪口呆的兒子和孫子,眼神裡流露出深深的疲憊和悲哀。
“你們保住的是村子的殼子,可這村子的魂……被你們親手給弄丟了。”
“根斷了……長出來的,就不是原來的莊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