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們商量,如果商量不出來,那我就在這兒,給我爺爺,給我媽,也給所有在這場洪水裡受了委屈的鄉親們……守著。反正我這條命,大家夥兒都覺得啊……城裡人,去城裡了,不管了!今兒,我就告訴你們,我就在這,我不去上什麼大學,我也不管什麼其他的,我就在這,我就用這條命,來給咱們村的‘新規矩’,打下第一根人命樁!你們走吧!”
說完,他閉上了眼睛,任由山風吹拂著他年輕而蒼白的臉。
而整個山坡,鴉雀無聲……
太陽,從東山頭一點點地爬上來,光線從清冷變得灼熱。
南山坡上,風停了。
空氣裡,只剩下一種近乎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陳曉峰就那麼盤腿坐在他自己挖的那個坑裡,閉著眼,像一尊入定的泥塑菩薩。陽光照在他蒼白的臉上,那張臉上,沒有憤怒,沒有悲壯,只有一種掏空了所有情緒後的、令人心悸的平靜。
他把自己,當成了一根人命樁,狠狠地釘在了這片爭議不休的土地上。
他用最笨、也最狠的方式,把皮球踢給了所有人。
山坡上,兩個村的村民,黑壓壓地圍成一個圈,把陳曉峰圍在中間。他們就像一群看客,看著一場自己既是演員又是導演的、荒誕的大戲。
一開始,是竊竊私語。
“這……這娃是瘋了吧?”一個城北村的村民,捅了捅身邊的人。
“可不是,好好的大學生,咋就這麼想不開?”
“嚇唬人吧?我就不信他真不吃不喝!”
“你瞅他那臉色,跟死人似的,不像裝的……”
這些聲音,像蒼蠅一樣嗡嗡作響。
周達追的臉色,比死了爹還難看。他揹著手,在人群外圍來回地踱步,腳下的泥土被他踩得嘎吱作響。他心裡把陳曉峰的祖宗十八代都罵遍了。這小子,太他媽不是個東西了!你死就死,幹嘛非要死在我村的地界上?這要是真死在這兒了,他這個村長,以後還怎麼做人?鎮上的領導,不得扒了他的皮?
他想衝上去,把陳曉峰從坑裡拽出來,再狠狠地抽他兩個大嘴巴子。可他不敢。他怕他一動,這小子就真的一頭撞死在他面前,那事兒可就大了。
另一邊,李老漢的情況也沒好到哪兒去。他蹲在地上,吧嗒吧嗒地抽著旱菸,一口比一口猛,煙霧嗆得他直咳嗽。他心裡又氣又急,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愧疚。
他沒想到,自己當初一句“蠢驢糞蛋”,竟然把這孩子逼到了這個份上。他更沒想到,這孩子犟起來,比他爺爺陳德水,還要狠上十倍。陳德水當年是唱戲給活人看,這小子,是直接拿自己的命當戲唱!
“作孽……”他把煙鍋子在鞋底上磕了磕,喃喃自語。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太陽越升越高,山坡上連一絲風都沒有,悶得人喘不過氣。
很快有人受不了就跑了,喝水都頂不住,何況陳曉峰還在裡頭……他的嘴唇也開始乾裂起皮。他的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順著沾滿泥汙的臉頰,往下淌。
但他依然閉著眼,一動不動。
人群,開始騷動起來。
“這……這不能真讓他這麼耗著吧?”
“是啊,萬一真出事了……這大熱的天……”
“那能咋辦?誰敢去勸?”
陳明遠和柳柔站在坑邊,心如刀絞。柳柔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就沒停過。陳明遠幾次想衝下去,都被旁邊幾個村裡的長輩死死拉住。
“明遠!你不能去!”一個族叔吼道,“你一去,曉峰這樁就白打了!他就白受罪了!”
陳明遠通紅著眼,看著坑裡越來越虛弱的兒子,感覺自己的心,像被放在油鍋裡煎。萬一這真有什麼意外……就在這僵持不下的時候,一個誰也想不到的人,動了。
是王嬸。
王嬸從人群裡擠了出來。
她手裡端著一個粗瓷大碗,碗裡盛著清亮亮的、還帶著井水涼氣的水。
她頭頂的太陽也像一個大白瓷碗,又像一個巨大的、冷漠的眼球,懸在南山坡的上空,無情地炙烤著這片剛剛被洪水蹂躪過的土地。
王桂香走道了陳曉峰的上面,低頭看陳曉峰還維持盤腿坐的姿勢,像一尊快要被曬乾的泥塑。他的嘴唇已經乾裂得見了血絲,臉色蒼白得像一張宣紙。
王桂香又看了一眼天,然後收回視線看山坡上,兩個村的村民圍成的沉默的圈。
空氣中,只有汗水滴落和粗重喘息的聲音。
那份焦灼和壓抑,比洪水來臨時,還要磨人。然後,王桂香忽然當著所有人的面,又轉身走了,像是下定某種決心,她走到空曠處,“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接著,她把那碗水,高高地舉過頭頂大喊——
“兒啊……乾孃……不求你上來。乾孃知道,你心裡有你的‘理’。”
白瓷碗朝著那片廣袤無垠的、瓦藍瓦藍的天空晃悠著,水花四溢。
王桂香把那碗水也仰起頭虔誠的彷彿在向某個看不見的神靈,獻上最卑微的祭品。
“可是老天爺啊——!”
王嬸的聲音,突然淒厲響起,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鋒銳——
“你睜開眼看看吧!”
她仰起那張佈滿淚痕和風霜的臉,對著天空嘶喊。
“你看看這地,你看看這人!你看看這坑裡的娃啊!”
“洪水是你降的,人是你收走的!現在,太陽也是你曬的!你這是……要把咱們往死路上逼啊!”
她的哭喊,與其說是在祈求,不如說是在質問,是在控訴。
“俺知道,俺們人小力微,鬥不過你。可俺們心裡有桿秤!曉峰這娃,他沒做錯啥!他是在替咱們所有人,跟這不講理的天,賭一口氣啊!”
她舉著那碗水,胳膊因為用力而劇烈地顫抖。
“兒啊……”她嘴裡喊著,可沒有回頭,聲音卻清晰地傳到了陳曉峰的耳中,“乾孃這碗水,乾孃不給你喝……”
她說到這,猛地一頓,然後用盡全身的力氣,將那碗水,狠狠地潑向了乾裂的土地!
水花四濺,瞬間被滾燙的泥土吸收,只留下一片深色的水印,轉瞬即逝。
“這碗水,娘是拿去求老天爺,從天上下下來,給你喝啊!”
這一聲喊,這一潑水,像一道驚雷,劈在了在場每一個人的心上!
求雨!
在這個剛剛被洪水淹沒的村莊,在這個太陽毒得能把人曬脫一層皮的山坡上,一個失去了家園的寡婦,竟然在為那個用命抗議的孩子,向蒼天求一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