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群中爆發出熱烈的叫好聲。
“第二!”她又伸出第二根手指,“後勤組的人手,俺不要指定的。誰家媳-婦、婆娘,願意來幫忙的,都可以來!咱們也記工分!洗菜、切菜、燒火、送飯,幹啥活記啥分,一點不含糊!”
“第三!”她的聲音,變得異常嚴肅,“也是最重要的一條!咱們的食堂,不光管咱們兩個村的飯,還得管好部隊的同志們,管好來幫咱們的專家!人家是客,是恩人!咱們就算自己餓著,也得讓人家吃飽、吃好!飯菜裡,絕對不能有一點馬虎!誰要是敢在這上頭動歪心思,別怪俺王桂香翻臉不認人!”
這三條“規矩”,說得樸實無華,卻條條都說到了點子上。
公開、公平、感恩。一個普通的農村婦女,在被賦予責任的那一刻,爆發出了一種令人敬佩的、樸素的管理智慧。
老李頭坐在角落裡,默默地將煙鍋子在鞋底上磕了磕。
他看著王嬸,渾濁的老眼裡,第一次,閃過了一絲真正的笑意。他知道,這合作社的“根”,算是紮下了第一根鬚。
而陳曉峰,則走上前,將那本記錄著善款的賬本,和一支筆,鄭重地,交到了王嬸的手裡,“從現在起,這筆錢,您有權支配第一筆開銷。需要買什麼,您列個單子,我爸和柳姨會全力配合您。”
王嬸接過那沉甸甸的賬本,手都在抖。她看著陳曉峰,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最終,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
“吃喝第一位!有了這個保障,剩下的專案我們再一個個從工作中去找!”
於是,合作社的第一個專案,就這樣,在所有人的見證下,以一種最接地氣的方式,正式啟動了。
然而,這鍋“大鍋飯”,真的能像想象中那麼好吃嗎?
陳曉峰看著激動的王桂香,雖然對方是自己的乾孃,但他也不想潑對方的冷水,況且……人都要成長的,然後不斷地進取,不斷地找補,再不斷地——成為更好的人。
可是沒想到,這小飯堂開後門第二天,問題就來了,準確說是從王嬸領著李翠花和幾個婦女,拿著合作社的第一筆“公款”,去鎮上採買。一百萬的善款,聽著嚇人,但真要花起來,才發現處處都是窟窿。米、面、油、鹽、蔬菜、肉……幾百口人一天兩頓的消耗,是個驚人的數字。
李翠花看著選單,撇了撇嘴:“王嬸,買這麼多肉乾啥?現在大家夥兒都在幹活,吃飽就行了,哪那麼講究?這錢,得省著點花。”
“不行!”王嬸一口回絕,“部隊的同志們和專家,都是重體力、重腦力活,沒肉咋行?這錢,絕對不能省!”
兩人在菜市場就為了一塊豬肉,爭得臉紅脖子粗。
問題還不止於此。
豬肉的引子讓人心裡頭不爽,等回到村裡,分工的時候,又出了么蛾子。
“憑啥你切菜,俺就得去燒火?那燒火的活兒又髒又累,燻得一臉灰!”
“說什麼呢?洗碗就清閒了?俺昨天一天到晚手都泡在水裡,都快泡爛了!”
幾個婦女,為了一點活計的輕重,吵得不可開交。
昨天還親如姐妹,是王嬸子親自點的人,結果,今天就成了仇人。
更讓王嬸頭疼的,是“工分”的計算——
“王妹子啊,俺今天多洗了兩棵白菜,你得給俺多記0.1個工分!”
“還有,俺送飯的時候,多跑了兩趟路,這路程也得算進去吧?”
“俺切的肉,比她切的薄,這算不算技術工種?工分是不是該高點?”
……
各種雞毛蒜皮的“算計”,像無數只蒼蠅,嗡嗡地圍著王嬸。她一個上午下來,頭都大了三圈,哪還有心思做飯!甚至不小心燒糊了紅燒肉……這才明白,當這個“家”,真的開始算“賬”的時候,是多麼的磨人。
到了中午,食堂開飯。
飯菜的香味,飄滿了整個工地。
大盆的紅燒肉,白菜燉豆腐,還有香噴噴的大米飯。
戰士們和幹活的村民們,吃得滿嘴流油,讚不絕口。
但食堂的後廚,氣氛卻降到了冰點。
李翠花端著自己的飯碗,看著碗裡那幾塊零星的肉,又看了看王嬸碗裡滿滿的肉塊,她心裡的不平衡,徹底爆發了,她“啪”地一聲把碗摔在桌子上,指著王嬸的鼻子就罵了起來。
“王桂香!你行啊你!剛當上個‘法人’,就開始給自己撈好處了是吧?憑啥你的肉比俺們多?你當俺們都瞎啊!”
這一聲吼,把所有正在吃飯的婦女們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
她們看看王嬸的碗,又看看自己的碗,雖然沒說話,但眼神裡的懷疑和不滿,已經藏不住了。
王嬸被罵得一愣,臉瞬間漲得通紅。她看著自己碗裡的肉,雖然這是她特意給自己多盛的,但那是因為——
“這些都是……”
她沒說完,想解釋,可她發現,所有人的眼神都帶著猜忌。
原來所謂的人品,所謂這些年的忠貞烈女,在一份糊了的紅燒肉面前,竟顯得那麼蒼白無力。
她感覺自己像個笑話。
這麼多年所有的努力和驕傲,一瞬間就疲了。
她的眼淚,一下子就湧了上來。
她端起那碗被她視若珍寶的紅燒肉,手一揚,直接叩在了旁邊的桌子上——
“來,你吃!”
“我不吃了!”
她沒多說,但人都看到了,一下都說不出話來。
而王桂香也是哽咽著,扔下碗,轉身就往外跑——
“這活兒,誰愛幹誰幹吧!我兩天沒吃一口正經飯了!”
一場轟轟烈烈的合作社後勤改革,在啟動的第二天,就因一碗紅燒肉,陷入了徹底的僵局。
陳曉峰趕到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
後廚裡,一片狼藉。
桌子上散亂著黑乎乎的五花肉。
李翠花和幾個婦女還在不依不饒地互相指責說話難聽氣走了李桂香,而更多的婦女,則沉默地站在一旁,眼神複雜。
陳曉峰轉頭又走了,先找他的乾孃!
王桂香此刻正一個人蹲在村口那棵老槐樹下,抱著那件舊蓑衣,肩膀一抽一抽地,哭得像個孩子。
陳曉峰的心,像被一隻手狠狠地攥住了,生疼。
爺爺的擔憂,應驗了。
當“人情”被量化成“工分”,當“感恩”被折算成“利益”,那套維繫村莊的、看不見的“魂”,真的,開始出現了第一道裂縫。他走到王嬸身邊,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蹲了下來。
能怎麼辦?
批評李翠花們的自私和算計嗎?可她們的算計,不也正是他自己設計的這套“工分制度”所引匯出來的嗎?
去安慰乾孃的委屈嗎?
可他除了說幾句“乾孃別哭”之外,又能做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