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明遠看著這一切,心力交瘁。他試圖用開會、講道理的方式來維持秩序,但沒人聽他的。在“免費樓房”的巨大誘惑面前,他這個當了半輩子站長的威信,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開始理解父親當初那份深深的失望了。
這個村子的“魂”,真的在散。
這天下午,陳明遠再次找到了河邊的陳曉峰。
“曉峰,”他蹲在兒子身邊,遞過去一根菸,“明天……是你爺爺的‘頭七’。”
陳曉峰的身體,微微一顫。
“村裡人也想給你爺爺,好好地燒個‘頭七’。也算是……大家夥兒最後,再敬他老人家一次。”陳明遠的聲音很低。
第二天,天還沒亮。
陳德水那座立在南山坡上的、孤零零的無字碑前,已經擺滿了東西。
有王嬸蒸的一整籠白麵饅頭,有張大牛家殺的那頭豬最好的五花肉,有李老漢從鎮上買來的上好燒酒,還有各家各戶送來的水果、點心、和一沓沓厚厚的紙錢。
兩個村的村民,都自發地來了。
黑壓壓的一片,站滿了整個山坡。
沒有爭吵,沒有算計。
所有人的臉上,都帶著一種肅穆和真誠的哀慼。
陳明遠主持了這場簡單的祭奠。
他沒有念悼詞,只是將一碗酒,緩緩地灑在了碑前。
“爸,”他紅著眼圈,哽咽著說,“您在那邊……安心吧。村子……有我們呢。”
然後,村民們開始挨個上前,燒紙,磕頭。
李老漢跪在碑前,老淚縱橫:“老村長啊!俺對不住你!俺……俺不該跟你孫子置氣!俺給你賠罪了!”
張大牛也“撲通”一聲跪下,磕了三個響頭:“德水大爺!俺混蛋!俺不是人!您放心,以後曉峰就是俺親兄弟!誰敢欺負他,俺第一個不答應!”
……
一個接一個,每個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向這位用生命守護了他們的人,做著最後的告別和懺悔。
陳曉峰就站在人群的最後面,靜靜地看著。
他看著那些熟悉的臉,那些曾經因為利益而扭曲、此刻卻因為真情而動容的臉。
他心裡那塊冰封的、堅硬的東西,開始慢慢地,出現了一絲裂痕。
有些不能言明訴說的東西,他好像……開始有點懂了。
不一定他們想要離開就是不喜歡村,只是,人人都要去更好的地方…
他總不能攔著大家說不去吧?
-
祭奠結束,村民們漸漸散去。
陳曉峰一個人,留了下來。
他走到碑前,看著那堆還在冒著青煙的紙灰,和那些豐盛的祭品。
村民們都不是壞人。他們只是普通人,有普通人的善良,也有普通人的弱點。他們會在利益面前計較,但他們心裡,同樣也裝著一份沉甸甸的“人情”和“道義”。
他之前,錯就錯在,他試圖用一套非黑即白的“規則”,去要求一群五顏六色的“人”。
他從口袋裡,掏出了那串柳柔給他的、掛著藍色小狗的鑰匙。
他看著那隻小狗,看了很久很久。
然後,他站起身,走到了正在不遠處,默默收拾著東西的陳明遠面前。
“爸。”他開口了。
陳明遠抬起頭。
“縣城那套房子……”陳曉峰的聲音很平靜,“咱們……把它賣了吧。”
陳明遠愣住了,“曉峰,你……”
“賣了的錢,不夠。”陳曉峰繼續說道,“所以,爸,你得再幫我個忙。”
“什麼忙?”
“您以前不是總說,我爺爺藏了點‘寶貝’在老宅的地窖裡嗎?”陳曉峰的嘴角,勾起一絲苦澀的笑,“現在,是時候,把它們請出來了。”
陳明遠徹底震驚了。他知道兒子說的是什麼。那是陳家幾代人傳下來的、一些見不得光的“老東西”。有他太爺爺當年從戰場上帶回來的金疙瘩,有他爺爺年輕時“掙”下的一些古董字畫……這些,是陳家真正的“家底”,也是陳德水從不讓外人知道的秘密。
“曉峰!那些東西,動不得!”陳明遠急道。
“沒什麼動不得的。”陳曉峰的眼神,異常堅定,“爺爺用命,給合作社入了股。我們這些當兒孫的,總不能……比他還小氣吧?”
他看著父親,一字一句地說道:
“我要用這筆錢,在合作社裡,成立一個‘陳德水公共基金’。”
“這個基金,不用來分,也不用來投資。它就幹三件事。”
“第一,給村裡所有像王嬸這樣的孤寡老人,養老送終,讓他們活得有尊嚴。”
“第二,給所有像周黑子這樣,為村子受了重傷的人,提供終身的醫療和生活保障。”
“第三,成立一個助學金,讓村裡所有考上大學的娃,都不用再為學費發愁。”
他看著遠處那片正在施工的大壩,聲音變得深沉而有力。
“爸,爺爺說的對,‘人情賬’,是算不清的。那咱們……就不算了。”
“咱們就用這種最笨的法子,把這份‘情’,永遠地,續下去。”
“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咱們城西村的‘根’,沒斷。它只是……換了一種方式,更深地,扎進了這片土地裡。可以嗎?”
陳明遠看著兒子,看著他那雙不再迷茫、而是充滿了慈悲和智慧的眼睛。
他知道,那個在洪水裡長大的少年,在經歷了生與死,在看透了人性的複雜之後,終於,找到了他自己的“道”。
那不是純粹的科學,也不是模糊的人情。
那是一種,將最堅硬的“規矩”,與最柔軟的“慈悲”,緊緊地、緊緊地,融合在一起的……全新的“根”。
想了想也沒什麼用錢地方,於是伸出手,重重地,抱住了自己的兒子。
“好。”他只說了一個字。
南山坡上,父子倆的身影,在夕陽下,緊緊相擁。
遠處,那塊刻著“戰洪”的無字碑,彷彿也在靜靜地,注視著他們,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南山坡上,夕陽的餘暉像一層融化的金子,溫柔地塗抹在父子倆相擁的剪影上。那塊刻著“戰洪”的石碑,在金光中,彷彿也有了溫度。
這是一個充滿了希望和力量的瞬間,但不屬於柳柔。
河道拐彎處的陰影裡,柳柔一路走到無人看到的角落,做了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動作。
她從口袋裡,掏出那張被她攥得滾燙、起了褶的B超單,看了一眼上面那個模糊的、像一顆小豆子一樣的影子,然後,她閉上眼,手一揚,將那張紙,連同上面承載的所有秘密、恐懼和一絲絲不敢聲張的希望,一起,扔進了腳下那條靜靜流淌的沂河。
輕飄飄的紙,在水面上打了個旋,很快就被水浸透,沉了下去,消失不見。
就像一塊小石子,投入了大海,沒有激起任何波瀾。
柳柔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直到夕陽的最後一絲光亮,也從她身上褪去。
……
“陳德水公共基金”的成立,像一針強心劑,讓整個城西村的重建工作,進入了一個全新的、充滿活力的階段。
陳曉峰兌現了他的承諾。
賣掉了縣城裡那套承載著他童年和母親記憶的房子。
籤合同那天,他手抖得厲害,幾乎握不住筆。
但他最終,還是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又和父親一起,開啟了老宅地窖裡那個塵封了幾十年的木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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