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洪72小時

第36章 少時

說完,他把頭,再次扭向了窗外,不再看他們一眼。

病房裡,死一般的寂靜。

陳曉峰和陳明遠站在那裡,像兩個被宣判了死刑的囚犯,手腳冰涼。

他們以為自己做了一切正確的事,他們以為自己用更先進、更公平的方式拯救了村莊。

可到頭來,在爺爺的眼裡,他們卻成了刨掉村莊“根”的罪人。

窗外,陽光明媚。

但陳曉峰的心裡,卻下起了比洪水還要冰冷、還要絕望的……

一場大雪。

陳德水那番話,像一場無聲的雪崩,將在場所有人都掩埋了。

陳曉峰和陳明遠呆立在病床前,手腳冰涼,大腦一片空白。他們感覺自己像是兩個做錯了事的孩子,被最敬重的長輩,用最沉重的話語,剝奪了所有引以為傲的“成績”。

柳柔站在門口,手裡端著的、還冒著熱氣的飯菜,此刻變得無比沉重。她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那飯菜的香氣,在此刻壓抑的空氣裡,顯得如此不合時宜。

連那位幹練的張護士長,也只是站在遠處,嘆了口氣,搖了搖頭,沒有上前。她見過的生離死別太多,但這種精神層面的、近乎哲學思辨的“代溝”,她知道,外人插不了手。

最終,是陳明遠先動了。

他緩緩地、像個提線木偶一樣,走到床邊,拿起那本被他視為榮耀的、寫著重建方案的筆記本,又拿起那張記錄著百萬捐款的紅紙,然後,默默地,將它們放在了床頭的櫃子上。

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對著父親那倔強的、寫滿失望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他拉起還愣在原地的陳曉峰,走出了病房。

“爸……”陳曉峰被動地跟著,腳步虛浮,像踩在棉花上。

“別說了。”陳明遠打斷他,聲音裡聽不出情緒,“讓你爺爺……靜一靜。”

父子倆走出醫療站,外面是刺眼的陽光。

杏林村的村民們正在清理著街道上的淤泥,孩子們在水窪裡嬉戲打鬧,一切都充滿了劫後餘生的、鮮活的生命力。可這一切,在陳曉峰看來,都像是一場無聲的、嘲諷他的默劇。

他做的一切,都是錯的嗎?

他用科學、用資料、用現代管理學的理念,試圖建立一個公平、高效、能帶領全村人走向更好未來的新秩序。難道,這比不上那種模糊的、算不清的“人情賬”嗎?

他想不通。

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迷茫和動搖,比面對洪峰時還要無助。

“曉峰。”陳明遠突然停下腳步,他指著不遠處,一個正在用獨臂費力地幫著村民抬木頭的人。

是周黑子。

“你看他。”陳明遠說道。

陳曉峰順著父親的手指看去。周黑子乾得很賣力,汗水浸透了他後背的衣衫。一個杏林村的村民看他吃力,主動上前,幫他搭了把手。周黑子咧嘴沖人家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你再看那邊。”陳明遠又指向另一處。

老李頭正蹲在一戶人家的門口,幫著修補被洪水沖壞的門檻。他那條受傷的腿還不敢用力,只能半跪著,但手裡的活計卻做得一絲不苟。那戶人家的女主人,端出了一碗熱茶,放在他手邊。老李頭擺了擺手,沒喝,但臉上那股子生人勿近的冷漠,卻融化了不少。

“還有老沈家爺倆,”陳明遠繼續說,“他們吃住都在咱們城西村的臨時帳篷裡,可這兩天,他們幫著杏林村,從河裡撈上來了三頭被淹死的牛,還有十幾件漂走的傢俱。沒要一分錢。現在,杏林村的人,誰家做了好吃的,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給他們送一碗過去。”

陳曉峰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曉峰,”陳明遠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一種近乎請教的、平等的語氣,“你比爸有文化,你跟我說句實話。你覺得,他們現在做的這些事,是在‘幹活還賬’,還是在‘積累貢獻’,等著年底分紅?”

陳曉峰的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他看著那些在陽光下流著汗、卻彼此搭著手、遞著水的身影,他知道,答案是否定的。

他們做的這一切,與合作社無關,與股份無關,與分紅也無關。

這是一種最樸素的、發自內心的“回報”。因為城西村在最危難的時候,收留了他們,給了他們一口熱飯。所以,當杏林村需要幫助時,他們就用最直接的方式——出把力,來“還這個人情”。

這正是爺爺所說的那種,算不清,也還不完,卻能把人心緊緊拴在一起的“人情賬”。

“你爺爺……他不是說你錯了。”陳明遠彷彿看穿了兒子的心思,嘆了口氣,“他只是怕。他怕那些冷冰冰的數字、合同、股份,會把咱們村裡人心裡頭這點熱乎氣兒,給算計沒了。”

“他怕以後,張大牛幫你家扛了袋米,心裡想的不是‘我跟明遠是老哥們’,而是‘我這算出多少工分,年底能多拿多少錢’。”

“他怕以後,王嬸病了,鄰居端去一碗粥,心裡想的不是‘嬸子一個人不容易’,而是‘這算不算入股,能不能抵扣我欠合作社的錢’。”

“他怕……咱們把一個家,硬生生過成了一個……數字上的帳,人情賬說不清楚的,公司的賬目卻能,大概就是這個道理,我說的……難懂嗎?”

陳明演的話,像一把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了陳德水那看似“固執”和“不講理”背後的、最深沉的擔憂。

陳曉峰徹底沉默了。

他靠在一棵被洪水沖刷過的老槐樹上,感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乾。

他所學的一切,他引以為傲的理性、科學、邏輯,在面對這種複雜而微妙的鄉土倫理時,第一次顯得如此蒼白。

他以為他在“重建”村莊,可他可能真的在用一種更現代、更高效的方式,“拆解”著村莊的靈魂……挖走了村長的根!

-

下午,陳曉峰沒有跟車回去,老爺子還要繼續住院。

他走過陌生的一片被蘆葦草泥覆蓋的農田,看到有幾處,已經冒出了纖細的、嫩綠的新芽。

他走過人家的村壩,看到堤壩前竟被一群小孩擺上了一束不知名的、還帶著露珠的野花,幾個小孩說這是感謝堤壩爺爺幫助他們度過了洪水的難關。

他也走過正在搭建的新房地基,看到好幾個村民正在義務地幫忙夯土,道黃昏的時候,他才又走到了醫療站的門口……

夕陽下,柳柔正端著一碗剛熬好的、冒著熱氣的魚湯,準備給一個受傷的戰士送去,父親陳明遠,正蹲在爺爺的病房窗外,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隔著玻璃,默默地抽著煙,望著裡面,而病房裡,爺爺陳德水,依然側著身,對著窗戶,一動不動,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陳曉峰的心,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地揪住,他想起了爺爺最愛喝的,是柳柔用河裡的小鯽魚熬的湯,每次都能喝兩大碗。

他轉身,走進了醫療站的廚房。

廚房裡,柳柔剛回來,一個下午她已經和這裡的幾個婦女打成一片的忙碌著。

看到陳曉峰進來,柳柔有些驚訝,“曉峰,你咋來了?”陳曉峰沒有說話,他只是拿起一個空碗,走到那鍋還在咕嘟咕嘟冒著熱氣的魚湯前,給自己盛了滿滿一碗。

然後,他端著那碗滾燙的魚湯,走出了廚房,走到了爺爺的病房門口。

可他沒進去。

他只是像父親一樣,蹲在了窗外,然後,他將那碗魚湯,小心翼翼地放在窗臺上。白色的魚湯,在夕陽的餘暉下,散發著誘人的香氣和溫暖的熱氣。

他知道,爺爺可能不會喝。

他也知道,這一碗湯,解決不了任何理念上的衝突,也無法彌合兩代人之間那道深刻的鴻溝。

他只是想用這種最笨拙、最原始的方式,告訴窗內那個倔強的老人:

“爺爺,我或許還不完全懂您說的根,但我……只想要好起來,僅此而已。你就算是覺得不高興,你也趕緊好起來出來主持,我……還不樂意主持這些東西呢!”

他說完,蹲在那裡,一動不動,還希望像小時候那樣,爺爺發現他的不高興,然後過來找到他哄哄他,可他忘記了,他已經不是孩子了……爺爺也不再年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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