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終於過去了。
陳曉峰是被一陣陣嘈雜的、熟悉的爭吵聲吵醒的。
被戰士們從泥坑裡拖出來後,他就發起了高燒,陷入了昏迷,後面的事情,他一概不知。
他動了動,感覺渾身上下像散了架一樣,每一塊骨頭都在叫囂著痠痛。
昨天在山坡上那場用命做賭注的“大戲”,耗盡了他所有的精氣神。
好不容易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臨時醫療站沾著泥點的白色帳篷頂。
空氣裡,瀰漫著濃重的草藥味和消毒水的氣息。
“憑啥他家的地就能多分兩分?俺家的地離河更近,淹得更狠!”
“你家那是沙土地,不值錢!俺家這是黑土地,一寸土一寸金!”
外頭,是李翠花和一個城北村婦女的聲音,尖銳得像兩把剪刀,在清晨寧靜的空氣裡,咔嚓咔嚓地剪著人的神經。
陳曉峰頭痛欲裂還是掙扎著坐起來,掀開簾子的一角,向外望去。
醫療站外的空地上,兩個村的村民,涇渭分明地分成了兩撥,中間隔著一張由幾塊木板拼成的臨時桌子。
桌子後面,陳明遠、李老漢、柳柔,還有城北村的村長周達追,正被圍在中間,一個個愁眉苦臉,焦頭爛額。
他們在幹什麼?
又聽了會,在分地。
不,準確地說,是在為“德水壩”的修建,進行最艱難、最瑣碎的土地置換和補償談判。
周達追昨天雖然在“天意”和“人情”的雙重壓力下,低頭認輸了。
但認輸,不代表他會心甘情願地吃虧。回村後,他立刻召集了所有被佔地的村民,連夜算賬,今天一早,就帶著一份詳細到每一棵樹、每一塊石頭的“損失清單”,來找城西村“兌現承諾”了。
“俺們這塊地,去年剛種了果樹苗,一棵苗子三十塊,一共二百棵,這就是六千塊!還有俺們請人挖樹坑的人工費,這都得算進去!”
“還有俺們家的菜窖!那可是俺爺爺傳下來的,冬暖夏涼,你們得給俺們重新蓋一個一模一樣的!”
城北村的村民,在周達追的授意下,寸土不讓,把損失算到了極致。
城西村這邊,也不甘示弱。
“你們那也叫果樹苗?就一根根光桿子,活沒活還不一定呢!還三十一塊?騙鬼呢!”張大牛嚷嚷道。
“就是!那菜窖都快塌了,還好意思要人賠!”
錢是打城西出的,雖然沒有從自己的兜裡逃出去,但是村裡的人仍舊覺得,這個錢放在自己的村子裡更香,於是,兩邊的人,就像鬥雞一樣,誰也不服誰。
唾沫星子,比前天的雨點還密。
陳曉峰看著眼前這一幕,心裡那股熟悉的、無力的疲憊感,再次湧了上來。
昨天那場“大戲”,解決了從零到一……用命賭來的「1」,也僅僅是一個“談”的機會。而真正的魔鬼,都藏在這日復一日的、斤斤計較的“談”裡。
他默默地放下簾子,重新躺了回去。
他感覺自己像個從戰場上僥倖活下來計程車兵,戰爭是勝利了,可他卻得了嚴重的“戰後創傷應激障礙”。他不想再看到那些爭吵的嘴臉,不想再聽到那些算計的言語。
只想睡覺。
這時,帳篷的簾子被輕輕掀開,柳柔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薑糖水走了進來。
“醒了?”她把碗放在床頭,伸手摸了摸陳曉峰的額頭,“燒退了。你可把我們嚇死了,燒到四十度,說了一宿的胡話。”
“我……都說什麼了?”陳曉峰的聲音沙啞。
柳柔的眼圈紅了一下,她別過頭去,輕聲說:“你一直在喊……爺爺。還說……什麼‘根’啊,‘賬’啊……誰也聽不懂。”
陳曉峰的心,像被針紮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爺爺還是不理我嗎?也不肯出來解決問題是嗎?”
“嗯。”柳柔嘆了口氣,“外面吵了一早上了。你爸嗓子都喊啞了。這賬,難算。老爺子也年紀大了……在外頭不回來也好……”她頓了頓,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東西,遞給了陳曉峰。
那是一串鑰匙,上面還掛著一個半舊的、洗得發白的藍色布偶小狗。
“這是……咱們家在縣城那套房子的鑰匙。”柳柔的聲音很低,“曉峰,我跟你爸商量過了。村裡的事,太複雜了。你……你還年輕,未來的路還長。你不該被這些事給拖累死。”
“這個暑假過完,你就回學校,好好讀書。畢業了,就留在城裡,別再回來了。這房子,就當是我跟你爸,給你準備的最後的家底。忘了這裡吧。”
陳曉峰愣愣地看著那串鑰匙,那隻藍色的小狗,是他小時候,母親親手給他縫的。
他接過鑰匙,那冰冷的金屬觸感,像一把小錘子,敲在他的心上。
是啊,他可以走。
他有這個資格,也有這個理由。他已經為這個村子,付出了太多,甚至差點付出了生命。沒有人會指責他。他可以在城裡,過上一種完全不同的、乾淨的、理性的、有規則的生活。
可……
他的腦海裡,又浮現出爺爺最後那失望的背影,浮現出王嬸跪在地上求天的哭喊,浮現出父親遞給他那截斷了的柺杖時,眼裡的託付。
他真的能走得了嗎?
他要是走了,父親怎麼辦?柳姨怎麼辦?那個剛剛認下的、無依無靠的乾孃王嬸,又怎麼辦?
那個剛剛萌芽的、承載了全村人希望的合作社,又該怎麼辦?
他感覺自己像被劈成了兩半。一半的自己,渴望逃離這片令人窒-息的泥濘;另一半的自己,卻又被無數條看不見的、充滿了情感和責任的“根”,死死地拽著,紮在這片土地裡。
“柳姨……”他握緊了那串鑰匙,聲音裡帶著前所未有的掙扎,“我……”
就在他即將做出決定的時候,帳篷外,突然傳來一陣更大的、騷動不安的喧譁聲。
“不好了!不好了!杏林村……杏林村出事了!”
一個村民連滾帶爬地跑了進來,臉上滿是驚恐。
“陳站長!曉峰!快……快去看看吧!杏林村那邊,你爺爺……你爺爺的病房裡,出事了!”
陳曉峰和柳柔的心,猛地一沉!
兩人對視一眼,連外套都來不及穿,瘋了似的就往外衝。
-
杏林村,醫療站的院子裡,此刻,已經亂成了一團。
只見陳德水的那間病房門口,被人圍得水洩不通。
城西村和城北村的村民,正隔著一條由部隊戰士們組成的人牆,相互推搡、對罵。
“你們杏林村的人,安的什麼心!是不是你們害了老村長!”
“放屁!是你們城西村的人自己晦氣!把人抬過來,死在我們這兒,想訛人是不是?”
“打他!打這幫忘恩負義的東西!”
……
陳曉峰擠進人群,只覺得眼前一黑,差點暈過去。
他看到,病房的窗戶玻璃,被人用石頭砸得粉碎。窗臺上,那碗他昨天放的、已經空了的魚湯碗,被打翻在地,摔成了幾瓣。
而病房裡,那張屬於爺爺的病床……空了。
“我爺爺呢?!我爺爺人呢?!”陳曉峰抓住一個杏林村的村民,大聲質問,“我前兩天還在這!他還在這!!”
“我……我不知道啊!”那人嚇得直襬手,“今天一早,護士進去查房,就發現人不見了!窗戶也破了,床頭櫃上……還留了一張紙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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