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歲啊,同學們,想出名,想賺錢,想出人頭地,都太正常了。
所以我們聊到你的時候,從來不講功利這樣的詞,我們會說,小方心裡面缺失的東西太多,需要一些他能夠把握住的東西來填補,人啊,只有富足了之後才能顧及精神上的昇華。
再者,我們也沒有覺得你的精神核心有哪裡特別不好。
《青春》和《性》確實野了一點,但是正面價值遠遠大於那一點粗野暴躁,所以我本人不同意現在市面上那些異議,我覺得《青春》很棒。
我當年也寫過青春萬歲,整體上更積極樂觀一些,但是時代與時代是不同的,80後的青春,恐怕更接近你筆下的那種茫然。
這個問題,大家可以展開來,好好聊一聊。”
“譁……”
大家紛紛為王檬老師鼓掌,因為很有長者風範,對年輕人寬厚又溫和。
然後話題又重新回到《青春》,只是不再強行上價值,而是具體剖析。
焦國標整理好心態,再次發起攻擊。
“方星河,我還是覺得你的核心論點有問題,你怎麼能把小孩子對於父母師長的信任依賴聽從,扭曲為取悅呢?你到底理不理解取悅的定義?
取悅的意思是為了某種明確或者不明確的目的,取得別人的喜歡。
按照定義,我到現在都在‘取悅’我的爺爺奶奶,我希望他們健康長壽……”
方星河耐心等待他喋喋不休的闡述完,這才緩緩開口。
“所以您這又是在幹什麼?摳字眼嗎?
那我就給您一個明確的定義——所有得不到明確回應的討好行為,都是我所抨擊的取悅,而有正向回饋的感情交流不在其列,那是雙向奔赴。
或者我臨時再給您生造一個新詞兒?
不叫取悅了,叫做舔狗,像是哈巴狗一樣,追著主人狂舔。
這影響我要表達的核心思想嗎?”
“哇!”
底下忽然一片竊竊私語,方粉發自內心的為之震撼,就感覺偶像實在太有才了,隨口一說就造出這麼有趣的新詞。
“舔狗?”
閨蜜小心翼翼的瞥了一眼隔壁的林大少,悄悄對黃靜和嘀咕:“你看他像不像你的舔狗?”
黃靜和嘴角一陣抽搐,狠狠剜了她一眼。
“噁心!”
……
臺上,焦國標鍥而不捨,繼續撕咬。
“可這邏輯還是不通,你完全沒有解答——如果青少年完全順從父母,父母不管是出於工作忙碌、疏忽大意、遲鈍未感知、內向不懂回應等等原因,而沒有給予足夠的表揚獎勵,這種取悅就變得沒有價值了?就要被批評了?就要鼓勵他們反抗了?這是胡鬧!”
他的態度非常激烈,分明是想要激起方星河的火氣。
可惜,方總仍然不為所動,保持著固有的節奏。
“您又在偷換概念了,順從只是聽話,是被動性質的,乖巧順從是典型的半封閉狀態,任由支配,逆來順受,您居然把這個當做好事?而取悅是主動的,是青少年出於某些目的,對父母長輩進行的主動討好。
如果孩子的主動取悅長期得不到回應,您知道後果有多嚴重嗎?要麼形成一種隨波逐流的空心型人格,經常體現為您所謂的‘乖巧順從’,本質上是推一下走一步,不推則不動,內心完全沒有目標和追求,隨大流的讀書、工作、結婚、生子,人到中年,剛剛完成社會對他的基本要求,馬上失去進一步的方向,好似一具被社會共識家庭需要操控的木偶。
要麼形成一種畸形的討好型人格,沒有底線的討好任何人,為了追求那點虛無的認同感,損己而利人,自輕自賤而不自知,年幼時是少年小丑,步入社會是中年小丑,老年臨死反倒得了一塊牌匾——一生至善。
要麼形成一種自暴自棄的放棄型人格,有困難就躲,遇到強敵便跪,總是被還沒有發生的問題嚇破了膽,做人畏畏縮縮,做事顧慮重重,百無一用,脾氣倒是如您一般,一點就著。
可不可笑?
這三種廢物人格於自身是痛苦,於社會是累贅,於國家民族毫無益處,我批評的目標,正是所有催生出這種人格的人和事。
或許您以為我在《青春》中嘲諷中年木偶、中年殘屍、中年小丑,只是口不擇言隨意開炮,那是因為您的眼界太淺,而不是我寫得淺。
不正確的取悅習慣、錯誤的取悅物件、長期得不到回應的取悅靈魂,最終就是會催生出這樣的怪胎,但這到底是青少年的錯,還是你們這些成年人的錯?答案顯而易見!”
清楚,直觀,犀利。
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昇華了。
“牛逼!”
不知道是哪個少年喊出了這樣一嗓子,霎時間,大部分由青少年構成的觀眾席裡,便爆發出一陣前所未有的激烈掌聲。
誰都沒有想到,《青春》一文中草草帶過的幾句嘲諷,原來還蘊含著這樣精妙的邏輯。
大家來不及思考太多,這是下意識的覺得,真tm帶勁!
問題本身的觸目驚心,更加彰顯了方星河的宏闊。
焦國標感覺有些扛不住了,重壓之下,他已經無力從理的層面反駁,只好選擇進一步煽動情緒。
“你一直在指責成年人,我可不可以理解為,你是把自身在父親那裡受到的傷害擴大化了,濫加到所有父母身上?當父母有多不容易,你根本不能理解!
賺錢養家、柴米油鹽、繁雜家務、照顧老人……活著已經那麼不容易,能有多少精力再分給教育孩子?只有那些有錢人的孩子才能享受最周到的家庭教育,中國的普通家庭裡,就是隻能提供最簡單最粗暴的教育環境!把孩子教好,是學校的職責。
不是父母把責任推給學校,而是現在這個體制就只能這樣解決問題!你當我們不痛心疾首嗎?
你當我們沒有呼籲嗎?可是這種層面的問題,除了我們那個破破爛爛的政府,誰能解決?!成年人活在這樣艱難的環境中,到底有多辛苦,你一點看不到,你只看到了自己所受的委屈,像你這種自私的孩子,永遠都不會替父母考慮!”
不玩邏輯,開始玩情緒了,是吧?
小爺我才是玩情緒的祖師爺!
方星河對一切洞若觀火,卻沒有選擇以情緒對情緒,而是決定先把邏輯走通——焦國標不重要,電視機前的觀眾,才是最應該爭取的物件。
方總甚至又放慢了一點節奏,讓接下來的語句更加清晰。
“您是真不懂,還是刻意忽略了根本原因?
家庭關係從來都是不對等的,而這種不對等一直在動態變化,所以才有了那句俗語:前三十年父教子,後三十年子養父。
18歲以下的青少年,之所以必須順從父母,血緣紐帶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原因是,父母完全掌握著對子女的所有獎懲權力。
麻煩您給我聽清楚了——這種權力,從來只掌握在父母手裡,沒在學校手裡,沒在國家手裡,更沒在體制手裡!
您想把責任推給老師,進一步上升到體制,但是從根本邏輯出發,老師有那個權利嗎?負得起那份責任嗎?具備那樣的義務嗎?
歸根結底,家庭教育之所以叫做家庭教育,是因為只有父母能夠完成。
什麼體制能夠代替父母去陪孩子日日生活?!
作為父母,從來只有懲罰,這叫暴虐。
從來只有責怪,這叫偏執。
從來只有漠視,這叫冷血。
從來只有獎勵,這叫溺愛。
既有恰當的獎勵,又有適度的懲罰,這才叫做正確的家庭教育。
而這兩點真的需要很大的精力和很多金錢嗎?
並不,它只需要一點點智慧和足夠的耐心。
做不到這兩點的父母,不管原因是什麼,有多少藉口,他們就是失敗的父母!”
“哇……”
臺下的觀眾大受震動,好多年輕人真的感覺是講到自己心坎裡了。
新穎,精闢,完整,衝擊力拉滿的同時發人深省。
那氣勢磅礴的排比句,帶著一種他們無法形容的厚重,根本不是從耳朵聽進去的,而是直接從腦門上砸進大腦裡,讓整個腦海轟隆隆作響。
太帥了!牛逼!但是還沒等他們開始鼓掌,方星河忽然俯身前傾,用極具壓迫感的視線死死鎖住了焦國標的雙眼,以眾人不能理解的悍勇,劈出到此為止最重的一刀。
“也包括你,焦教授,從您的言談我就能判斷出來,你一定是天底下最失敗的父親,並且,在家庭教育的惡果彰顯出來之前,此刻,現在,你就已經是一個極其失敗的兒子了。”
一個“您”,三個“你”,措辭便已帶著血腥味兒,內容更是剜心的刀。
“草!”
焦國標從牙縫裡擠出來一個髒字,整個現場,聽得清清楚楚。
然後他豁然起身,剛要把手指指向方星河,卻看到小狼崽子用右手調整了一下左手指上的戒指,然後輕輕攥住左拳……
“呼!”
他重重的吐出一口氣,馬上重新坐回去,對焦急的楊欣擺擺手。
“對不起,我有點激動,但是沒關係,我不和小孩子一般計較!”
陳丹輕斜睨他一眼,悄悄挪了挪屁股,坐到沙發的更角落。
對不起,我和這哥們兒不熟……
這一幕挺搞笑的,但是沒有人還有閒心笑,他們的精力,都被這段異常激烈又異常精彩的碰撞牢牢吸引住了。
焦國標很快整理好情緒,強行忽略了那句對於他本人的羞辱,再一次從話題本身切入。
“你講的真簡單!可是一點都不考慮實際情況嗎?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我國現在有多少農民工?那麼多父母一塊南下打工,將孩子放在老家上學,是他們不想給孩子最好的家庭教育嗎?是生活本身就這樣沉重!”
“扯淡!”
方星河不屑冷笑,笑著笑著,忽然有種憤怒盈滿胸膛。
於是他略微提高了一點聲調。
“你把那些農村留守兒童當成什麼了?不懂事的城市大寶貝?什麼都想要的貪婪鬼?需求高到務工父母完全給不起的程度了?
荒謬!
絕大部分青少年都能明確感知家庭的困境,像這種特殊家庭的孩子,他們想要的東西從來都不多,過年回家一件小禮物,坐下來聊聊天,誇獎他成績有進步了,成熟懂事了,把爺爺奶奶照顧得很好……總之就是重視、關懷、尊重和愛!你只要在過年期間和他有足夠的溝通,建立起尊重和信任,他自己就能在孤寂中熬過接下來的一年,等到下一次團聚。
只是從來沒有人教過農民工父母們應該這樣做。
你們這些掌握著話語權的媒體人和教出了大批失德媒體人的新聞學教授,最沒有資格用他們舉例。
平時高高在上,根本看不到底層百姓,滿肚子都是那點蠅營狗苟男盜女娼,到了需要剷除異己的時候,就隨手拿過來當槍,他們這樣他們那樣……他們什麼樣,你配提嗎?!”
這一巴掌太重了,焦國標感覺臉上火辣辣的,但是這一巴掌同樣也給他騰出了空間。
“我為什麼不配?我就是農民的孩子!”
焦國標拍案而起,義正辭嚴,頂著心虛臉疼開始反擊。
“我不但一直都有關注農民問題,我還在做農民農村的調研,準備寫三農文章,達到從根本上喚醒大眾關注的目標!”
這種學術上的事情,隨便掰扯,扯一個月也扯不出來結果。
焦國標把話題一轉過來,頓時心中大定,腦子也立即好使了,下一句,下下一句,該怎麼拉扯要如何修飾,全都浮上心頭。
可問題是……
你想打爛架,方總同意嗎?
“哇!您厚著臉皮吹牛嗶的樣子真了不起。”
方星河輕輕鼓掌,似是讚歎,隨後,臉上的表情忽然一收,冷冰冰直視著大教授,一刀又一刀的猛戳過去。
“您對農民的同情,莫非是體現在內心高高在上的鄙夷裡?每當有同村故舊進京辦事,拎著土特產去探望您,想懇求一點指點和幫助,您卻經常性的皺著眉將人拒之門外,並且冷嘲熱諷。
您對孝順的理解也格外不同,偶爾回一次農村老家,帶上幾兩桂花糕,在眾人面前磕個頭,講幾句‘長命百歲’、‘明年帶您去首都過年’之類的漂亮話,便似是完成了好大的任務,然後迫不及待的扛著火車連夜回京。
而您所謂的調研,就是嫌棄家貧母醜,兩三年不回一次河南老家,把父母扔在家鄉被村夫農婦猛戳脊梁骨,自己坐在開著空調的辦公室裡估摸著三農資料,對麼?一聽說您要來參加節目,您在北大和《文化報》的同事,迫不及待的就把您那點爛事當成笑話講得到處都是,我都沒有去打聽,人家就把資料塞到吉視了。
瞧瞧您這人緣吧!搞得我現在罵您都提不起勁兒。
焦教授,我現在特別好奇,您到底是怎麼好意思舔著臉號召大家關注三農問題的?
噢,您自己不管,卻號召大家關注您那沒人理沒人問的爹媽?
現在我替他們發聲了,您開心嗎?
喲!您這是什麼表情?之前可是您一直在試圖忽視邏輯煽動情緒來著,現在我的邏輯講完了,陪您玩玩情緒,您反倒委屈了……
來,笑一個,好好跟我道謝。
實在不行,您看這樣好不好——您現在跪下來磕一個,我代替尊父尊母表示理解並原諒,再給您一次重立牌坊的機會?”
其實直到最後,方星河的聲音也並不如何大。
整體上,他仍然是以一種冷靜的、中立的、帶著些許輕蔑的態度在聊這件事。
然而,觀眾們卻有一種感覺——堂堂北大教授,幾乎被方星河徹底撕碎了。
需要看清楚焦教授額頭上的汗跡、劇烈震顫的瞳孔、不受控制的側臉青筋、死死抿住的泛青嘴唇嗎?不,不需要,只要大約掃一眼兩人的姿態,就能清楚察覺。
焦國標的肩膀有些內扣,上身有些佝僂,死死攥著拳,鼻息粗重。
這不是一箇中學生在跟他討論農民工的家庭教育問題,而是一個14歲的孤兒在用不合常理的犀利邏輯和難以置信的冷靜心態在對他進行一場當眾審判,審判他的並不是那幾句簡單話語,而是現場觀眾幾十雙眼睛投來的懷疑視線,以及未來千千萬萬非現場觀眾的審視目光。
我還可以繼續狡辯。
焦國標心裡非常清楚。
但我不可能贏他。
焦國標心裡湧起一股絕望。
他搖搖晃晃的起身,手指方星河,似是想說什麼,但他最後的力氣也只是撐住了身體,而沒有撐住靈魂。
血液先是瘋狂上湧,再急速褪去,他忽然感覺眼前一黑,點點金光閃爍在那片黑暗中,緊接著,耳旁傳來砰的一聲。
身體也失去了支撐。
************連續兩天爆更,扛不住了,再催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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