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國是自己跳下去的。”
那些從小在機械廠家屬區裡看著陳蒼長大的叔叔伯伯們眼神閃爍,支支吾吾。“他說他對不起大家……”
陳蒼恍恍惚惚了很久時間,仍然不能接受。
家裡人來人往,紀委來了,檢察院來了,什麼都沒搜出來,但最終陳愛國還是被定性為“畏罪自殺”。
供廠領導居住的“局長樓”大房子被收了回去,母親帶著陳蒼,扛著大包小包,回到了家屬區的老房子。
自那天起,世界對待他的方式就徹底改變了。
……
早上被陳蒼敲斷胳膊的人叫黑狗,他的哥們,一群淪為混混的機械廠無業子弟,於晚上放學時堵住了陳蒼。
小陳又開始狂奔。
跑過鬧市,鑽過市場,繞著老廠區跑到側門,登牆翻了過去,終於擺脫了追兵。
曾經繁榮的廠區,如今已草木深深,二愣子憤怒猛敲早已變了型的鐵門,放聲喊道:“狗雜種,你出來,你欠我們所有人一個公道!”
陳蒼抱著膝蓋,茫然地坐在灌木叢中,心裡的委屈不知道能與誰提。
你們想要公道?
那我爹死得不明不白,我去跟誰要一個公道?再次情緒轉場,第四章,委屈。
某一天睡醒,母親帶著家裡僅剩的細軟消失無蹤,只給陳蒼留下了231塊錢。
自那天開始,他開始受欺負,被辱罵,甚至捱打。
所有人都把機械廠倒閉的原因歸結於陳愛國貪汙受賄不幹正事,可陳蒼一直隱約覺得,或許不是這樣。
在他的記憶裡,陳愛國不算一個好父親。
這人清高、古板、在外面總是一本正經,可是一回到家裡,馬上就開始挑鼻子豎眼,稍有不順心就要抱怨。
而正是因為愛抱怨,所以陳蒼記得,父親提到過很多次,縣裡太不幹人事,又要抽資金、又要填賬、又要幫忙招待誰誰誰……
儘管陳愛國有這樣那樣的缺點,可他對廠子的熱忱是真的,好幾年前搞什麼技術攻關時,他不眠不休住在廠裡,別說往家裡拿錢,甚至還自掏腰包給工程師們加夜宵。
這樣一個人,真的貪汙了嗎?……
陳蒼班裡新來了一個轉學生,是一個美到讓人自慚形穢的女孩,叫做樓夜雪。
李紅精神一振,馬上知道這是女主角,她迫不及待的想看到陳蒼和樓夜雪發生一些什麼甜蜜有趣的互動,來沖淡之前章節的壓抑。
可是,方星河就好像是一個撥弄人心的大師,他們之間首先發生的,居然是衝突。
樓夜雪的父親,正是跟縣裡商量收購機械廠的大商人。
敏感的陳蒼,直接將樓夜雪打為“不可信任之輩”,當她好奇詢問“你就是陳叔叔的兒子”時,陳蒼回道:“正是貪汙犯的狗崽子,資本家的大小姐,你有何指教?”
樓夜雪被氣得滿臉脹紅,但她仍然試圖解釋一些什麼,結果卻被湊過來討好的鄢烈羽打斷,兩人的第一次見面不歡而散。
但是樓夜雪的善良給了這段關係第二次、第三次機會。
她找到一個機會和陳蒼解釋:“我們家原來也是雪都的,我爸爸和你爸爸是好朋友,只是後來我們家搬到省會去發展了。我爸爸說,他相信陳叔叔不是貪汙犯。”
陳蒼瞳孔一顫,可最終還是硬邦邦的回道:“不好意思,高攀不起!”
第三次,是一個多月之後,陳蒼又被人堵住了,捱了一頓狠的,樓夜雪為他帶了藥。
女孩嘲笑他:“一個月以來,你到底捱了多少頓打?光我親眼看到的就有三次,臉上沒有一天是好的,她們都說你長得很帥,喂,到底什麼時候才能讓我看到?”
陳蒼感覺被狠狠地傷害了。
自那天起,他的謹慎程度更上了一個層級,半個月內報復了4個人,卻一次也沒有再被堵到過。
半個月後,他穿上白襯衫,梳了一個騷包又滑稽的周潤發式大背頭,牛逼哄哄的來到教室,站到樓夜雪的桌子前。
“讓讓。”
樓夜雪抬頭看了一眼,隨後便嫌棄擺手:“擋光了。”
啊?!
陳蒼尷尬極了,感覺臉上好像有火在燒,但是女孩如此不同尋常的反應也將他的好勝心進一步激發起來。
“我不帥麼?”
他半蹲在樓夜雪的書桌前,平視著她,認認真真的問:“你說你好奇,現在,我來滿足你的好奇了,勇敢點,給我一個答案——我不帥嗎?”
直到這裡,全書才第一次描寫了陳蒼的外貌。
面板細膩,稚氣未脫,瀟灑的舉止裡有一種強扮大人的浮誇,故意鎖著的眉頭只有兇戾而無威嚴,但是即便如此,他仍然超乎想象的好看。
方星河十分雞賊,只寫了一個好看,而沒有任何具體描述,這直接導致了所有讀者在讀到這一段時,都把他那張臉代入了進去。
但他更雞賊的地方是對於少女心思的處理——
樓夜雪回望陳蒼,認認真真回道:“帥,但是男人最頂級的帥氣在心在行不在臉,你把太多精力用在那些自我放棄的事情上面,所以你帥得太膚淺,而且……你是不是還欠我一個道歉?”
陳蒼凝視了她一陣,最終什麼都沒說,只是卯著勁點了點頭,轉身回到座位。
而等他離開之後,樓夜雪的耳根很快染上了一層胭脂紅。
也就是從這一章開始,甜蜜漸漸衝破壓抑。
方星河太會寫偶像劇了,更絕的是,他寫得那麼高階——沒有特別大的狗血衝突,也沒有當今常見的瓊瑤式矯情,只有一個破破爛爛的孤寂靈魂在一點一滴的日常細節中被善良溫暖被純潔修補的感動。
發乎情止於禮,在真摯中甜蜜,也在希望中變好。
但是,在雙數章節中,校園外的世界依然冰冷的轉動著。
隨著陳蒼和更多人的碰撞,好多事情逐漸浮出水面。
因為鄢烈羽也喜歡樓夜雪,兩人矛盾漸深;
養好傷的黑狗受到鄢烈羽指使,攪黃了陳蒼與樓夜雪的第一次約會;陳蒼摸進黑狗等混混經常聚會的小院,卻看到宋租德訓斥他們辦事不利;宋租德是機械廠的廠辦主任,他們怎麼攪在一起的?又辦的什麼事?
陳蒼抓住機會堵住了二愣子,逼問出真相:宋租德是鄢烈羽的舅舅,副縣長鄢烈山的妻弟,一直以來都為姐夫處理各種私事。
天真的陳蒼沒有多想,只以為是鄢烈羽讓舅舅幫忙出氣,但在樓夜雪的勸阻下沒有和鄢烈羽再發生衝突。
不久之後,二愣子因為偷鐵被抓,盜竊公家財產,要判刑。
刑警王志剛上門,詢問他是否參與了團伙盜竊。
“我沒有!”
“但是他們都供出了你也有份!”
“他們?”
“所有人,二愣子,陳星,結巴,麻桿……都是你以前的小弟,對吧?”
陳蒼感覺荒謬極了,所有人,為什麼?王志剛耐著性子道:“我個人是覺得疑點不小,所以願意有限度的相信你,但是國法在那裡,你必須拿出足夠的證據來證明自己沒有參與!”
陳蒼孤家寡人,用什麼證明?關鍵時刻,是樓夜雪站出來保護了他。
“那天夜裡我和陳蒼在一起。”
“你是他的?”
“女朋友。”
因為樓青松的關係,也因為二愣子數度改口導致的證詞不足,陳蒼過關了。
他去看守所裡看望二愣子,對方雙眼通紅。
“陳……小蒼,其實我一直都知道,廠子倒了不怪陳叔,他盡力了,只是沒法子而已。廠裡到處是爛賬,他沒法子。你家散了,你沒法子。我爹失業了天天打我媽,我媽沒法子。我跟黑狗他們混,我也沒法子。
雪都就這個逼樣,我們都沒法子。
不過我還是不忍心陷害你,躺在羈押室裡,我整宿整宿的睡不著覺,一閉上眼睛就想起咱們快樂的童年,從小到大你都是最講義氣的一個,就算你爹真貪汙了也跟你沒關係,我不該信他們的,可是我恨啊!憑什麼?憑什麼我只能爛在這裡?”
陳蒼忍著眼淚,回道:“我也在這裡爛著呢。”
“不,你不一樣。”二愣子搖搖頭,眼底懷有一種深切的希望,而那希望中又帶著一絲黯然,“你打小就和我們不一樣,你不會爛在這裡的……”
陳蒼開始發奮學習,比之前更加用功了。
在樓夜雪的幫助下,他的進步極大,很快就追到了班級中游。
在二愣子即將判刑的日子,陳蒼拎了點熟食,打算去他家裡看看,卻正好撞見宋租德被愣子爹請進家門。
陳蒼在外徘徊良久,正糾結著,卻聽到裡面傳來爭吵聲,心裡莫名一動,從家屬樓外面的攀臺爬到視窗,聽到了他們的酒後對話。
“草,當初你們把陳愛國推下去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跟我說話的!”
宋租德滿臉不屑,斜睨著程益中。
程益中臉上羞慚恐懼憤怒懊惱來回轉變,喏喏回道:“我們又不是故意的,當時那麼亂,誰也不想發生這種事……再說,跟老陳鬧,不是你指示的嘛?”
宋租德臉上譏誚愈濃,嗤笑道:“那之後呢?你們這群住在筒子樓裡的老夥計,天天盯著人家孤兒寡母的汙言穢語罵罵咧咧,把嫂子嚇得兒子都不要了,跑去南方當雞,總不是我指使的了吧?噢,對了,嫂子去南方賣批,就是你家那口子和繼紅造的謠吧?
老程啊老程,陳廠長在的時候,雖然沒幹出什麼成績,但是對你們可不薄,你這麼幹,喪良心啊!”
程益中惱羞成怒,口不擇言:“廠子就是你和你姐夫掏空的!陳廠長也是你逼死的!我算個什麼東西?我就是怕,所以才藉著酒勁逼逼兩句!宋租德,現在你拍拍屁股去了縣裡升官發財,我兒子馬上就要蹲大獄了,我告訴你,你要是不幫忙,我就全給你捅出來,跟你們拼個魚死網破!”
“魚死網破?”
宋租德哈哈大笑,隨後起身前傾,用肥厚的手掌輕輕拍打著程益中的臉頰。
“你個泥腿子,會講兩句成語,好了不起哦?你他媽知道什麼叫網嗎?
一個地方,所有能辦事兒的人緊密團結在一起,一撒出去,鋪天蓋地,能讓你們這群泥腿子寸步難行,這他媽才叫網。
而我姐夫,他不是網,他是撒網的人!
想跟我魚死網破,你他媽夠格嗎?”
陳蒼渾渾噩噩的回到家裡,心裡一片冰冷,壓抑得不能呼吸。
他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只是像黑暗中墜得更深了。
……
李紅繼續讀下去的時候,也感覺不能呼吸了。
方星河用冷峻的筆觸,將人性鋪陳,白紙上盡是醜陋汙濁,只有寥寥幾點光輝支撐著陳蒼繼續前行。
陳愛國不是貪汙犯,更不是畏罪自殺,可這還有什麼意義?廠房的鐵門上鏽跡斑斑,粗壯的鐵鏈像是蟒蛇一樣纏繞其上,門房老韓頭窩在骯髒的軍大衣裡,木愣愣看著曾經車水馬龍的路口發呆;白菜堆成的小山在暮色裡泛著青白,劉大姐縮手縮腳地圍著貨車轉來轉去,陪笑撿走品相最好的爛菜葉,可她當初辱罵陳蒼母親是賤貨時,那般高高在上,叫看到這一幕的陳蒼感到極度刺眼;
隔壁小巷裡,錄影廳的霓虹燈管壞了半數,《玉蒲團》變成了《王艹團》,一個恍惚間有些面熟的姐姐掩著臉走進隔壁的粉燈小屋。
陳蒼在這片混亂中穿行,支撐著他目不斜視看向前方的唯一動力,就是樓夜雪的期許。
“我們一起考出去,在一個很漂亮很漂亮的大學校園裡牽著手散步,走累了就在長椅上坐一會兒,你抬頭數天上的星星,我數你眼睛裡的星星,我們都會有愉快的心情。”
陳蒼被深深的感動了,她怎麼那麼會?李紅也被深深的感動了,方星河怎麼那麼會?在這樣一片黑暗泥濘中,再沒有任何東西比這口甜更寶貴。
看看楊欣臉上的痴笑,她完全沉浸進去了,深深為書中的懵懂愛情而著迷。
嗯,果然不愧是方星河親口承認的治癒系青春愛情,太美好,太純潔,太叫人上頭了。
其實李紅是一個相當獨立、理性、穩定、且不嗜甜的人,但是方星河實在太會寫,他最牛逼的地方,就是用嚴肅文學的寫法建立起的那樣一種環境強壓。
他寫東北下崗潮,寫國企困境,寫個人在時代面前的無能為力,寫人性在生存壓力下的脆弱,寫一個孤兒在墜入黑暗之後的迷茫絕望悲傷,最終統統都是為了突出救贖。
這裡面沒有一處廢筆,包括交錯進行的新鮮結構和絲滑轉場,全都為這場愛情的寶貴增加了可信度。
樓夜雪支撐著陳蒼,不是空洞的口號,而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細節上發糖。
她美麗,知性,大方,又不失天真調皮,常常有在這個年代極其新鮮的撩人之舉,李紅感覺自己愛煞了她。
此時此刻,全中國所有買到了《蒼夜雪》的女讀者,都完全而絕對地沉浸在了這樣一場盛放在黑暗泥沼中的夢幻愛情中。
全書已近一半,她們迫不及待的渴望更多。
***********這些必要的筆墨,同樣是在為這本書的大獲成功而增加可信度。
今天已盡力,明天見分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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