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他們兄妹兩家子都是農民。
錢進樂於支農的態度便展示出了他對農民的態度。
五個孩子的眼睛早就直了。
聽到可以開飯,最小的那個伸手就要抓雞腿,被錢程一把攔住:“沒規矩!”
“讓孩子先吃吧。”魏清歡給每個孩子碗裡都夾了塊排骨,“來,嚐嚐嬸嬸、舅媽的手藝。”
接下來的場景讓魏清歡既心酸又欣慰。
孩子們起初還拘謹,嚐到第一口肉後就完全放開了。
一人一塊清燉排骨和一塊紅燒排骨,然後五個孩子飛快動手,人人面前都只剩下兩塊骨頭。
錢進倒啤酒。
錢程問道:“我記得,魏老師的哥哥和侄女是住這裡的?怎麼不見他們兩個?”
魏清歡解釋說:“下班之前我給我大哥打電話了,他今晚帶孩子在外面下館子。”
錢夕不好意思:“魏老師,你看看你,怎麼能這樣呢?我們這不是趕人了嗎?”
魏清歡笑道:“什麼呀,是我那個侄女這些日子一直嚷嚷著想下館子,你們來了可算是給她逮著機會了。”
“再說了,要見面還不簡單?明天晚上團圓飯,咱們一起過!”
“好!”陳壽江猛然來了一嗓子。
錢夕嫌棄的瞪自家男人。
而孩子們不管,一味的悶頭吃肉。
“慢點吃,別噎著。”魏清歡不停地給孩子們夾菜。
錢進開了啤酒,給大人都滿上了。
金黃色的酒液在玻璃杯裡泛起泡沫,錢程端起來抿了一小口,很滿意:
“這才是正經啤酒!我們鄉下供銷社賣的那些東西跟馬尿似的,都有股子餿味,沒法喝!”
“也捨不得喝。”馬紅霞拆他的臺。
男人們鬨笑起來,女人們也開始動筷子。
馬紅霞夾了片火腿放在嘴裡慢慢品味:“難怪我家老錢總說海濱市的鹽水火腿最好吃,這味道,不一樣,就是有個好滋味。”
錢夕更是一口魚肉下去就紅了眼眶:“海鱸魚啊,我都忘記什麼味兒了。”
“記得六三年那會兒,”錢程放下筷子,眼睛裡泛著回憶的光,“咱家一個月就一斤魚票。”
“那時候海鱸魚怎麼買?切成小段上稱,一段半拉斤,一家一個月就兩段。”
“結果當時也是八月份吧?老四有一次跟著鄰居去趕海,嘿,他好運氣,竟然撿到了一條海鱸魚。”
“鄰居大人嚇唬他,要把魚搶走,結果他抱著魚一溜煙的跑了回來,哈哈,當時那個機靈勁,可把爹孃高興壞了……”
錢夕問錢進:“還記得這事吧?那次得虧是你,全家喝上了一頓魚湯。”
錢進怎麼可能記得。
他輕描淡寫地說:“當時我可恨死咱鄰居了,後來大一些明白了,那年頭家家戶戶餓的眼睛發綠,他沒有下手搶走我的魚已經算他心好了。”
這是他推斷出來的內容。
他推斷的很對。
錢夕緬懷的說:“對,老四叔家沒有壞人,你小時候他還讓你騎大馬呢。”
陳壽江說道:“那時候全國各地日子都不好過,我們林場還好一些,靠著長白山的老林子,好歹能吃上飯。”
馬紅霞搖搖頭:“我們那裡不行,唉,那時候我們村裡……”
她繼續搖頭,沒有說話,只是目光掃過滿桌的魚肉,最後感嘆了一句:“真像做夢。”
飯桌上突然安靜下來。
五個孩子還在爭搶最後的燒雞,大人們卻都陷入了各自的回憶。
魏清歡急忙分螃蟹:“別光吃肉,嚐嚐這鮮貨,海鮮就得吃熱的,涼了沒什麼鮮味光剩下腥味了。”
她把螃蟹給拆開。
錢程給媳婦扒螃蟹肉。
馬紅霞不好意思的說:“多少歲的人了,我還是第一次吃螃蟹呢。”
她的大兒子嘴裡嚼著肉,含糊不清的說:“嗯,媽,螃蟹不好吃,扎嘴,還是燒雞好吃,真好吃,嗯,嬸嬸做的排骨也好吃,太香了!”
錢程放下酒杯,不好意思的說:“你看你倆,這準備得太豐盛了,真叫我們不知道說啥好。”
“那就別說,來,大哥,咱倆走一個。”錢進端起酒杯敬酒,一飲而盡。
“你們多吃,”他又對幾個孩子招呼,“不用管大人,能吃多少吃多少,但是別撐著,後面的日子有的是好吃的。”
“四叔,明天還能吃到這麼好吃的東西嗎?”小丫頭錢紅欣喜的問道。
錢進用筷子指了指魏清歡:“大廚在這裡。”
魏清歡笑著說:“只要你們表現好,以後嬸嬸經常給你們做。”
五個孩子立馬錶態:“一定好好表現……”
兩家大人看的哈哈大笑。
一家人聚在一起愉快的吃團圓飯,這實在是叫人幸福。
錢夕感嘆:“可惜老三來不了,否則咱一家人真就團圓了。”
錢程嚥下火腿說道:“他沒辦法,岳父得了急病確實走不了。”
“不過以後還有機會,以後咱還會再來海濱的,說實話,老四應該不至於不歡迎咱吧?”
錢進說道:“說什麼還再來海濱呢,你們弟媳婦叮囑我想辦法趕緊把你們調回來。”
“嫂子、姐夫,你們兩位怎麼想的?要不要回城裡來上班?”
桌子上再次安靜下來。
四個大人一起震驚的看向錢進。
錢程下意識的搓著手,臉上表情多少有些難以置信。
錢進看向他,心裡感慨。
這大哥比他大六歲,看上去卻像老了二十歲。
面板黝黑,滿臉皺紋,頭髮花白,背已有些彎了!錢程也看他,訥訥的問:“能、能辦回來嗎?怕是沒那麼容易吧?”
陳壽江嘀咕說:“絕對不容易,俺林場的領導天天給知青和家屬開會,不讓回城,為了這個隔三差五就有知青跟領導幹仗。”
錢進笑道:“事在人為,反正現在有知青回城的政策,只要你們願意回來,我總能想辦法把你們調回來。”
“咱調回來也不佔國家的資源,房子,你們有了,工作,我這邊能自己給你們解決。”
“甚至可以說,你們回城後能給國家創造更多的利益。”
錢程聽的激動。
他突然站起來,酒杯裡的啤酒晃出來灑在袖口上:“老四,哥敬你一杯!”
他一仰脖把酒灌下去,喉結劇烈滾動著,“其實、其實我們這次來,我跟你姐也是有私心的……”
“我們沒想著自己還能回來,我們沒這個奢望,就是想把孩子戶口遷回來。”錢夕飛快地接話,手指絞著衣角。
“我們想的是,你們看,國家恢復高考了,以後肯定要重視教育工作,不管我們林場還是大哥老三的生產隊,那裡教育師資力量都比較差。”
“我們一輩子被耽誤了,孩子不能被耽誤,所以我們想把孩子戶口遷到城裡來上學。”
錢進說道:“這好呀,這事有什麼為難的?”
馬紅霞也說道:“你大哥跟我說過這個事,我們想把娃戶口遷到爹留下的老房子裡。你放心,我們以後不分你們的房子,就是讓孩子……”
“嫂子!”錢進打斷她,眉頭皺得緊緊的,“你說這話不是打我臉嗎?”
“我大哥說的是國棉六廠工人新村那套房子吧?那本來就是爸爸留給咱們四家的。”
“我現在住單位分的房,那套老房子你們隨便用,正好三個房間,以後你們一家子一個房間,住的會比較擁擠,但自己有房子了,住起來肯定舒坦。”
錢夕聞言忍不住捂住臉,肩膀劇烈抖動起來。
陳壽江輕拍妻子後背,調侃道:“你這整啥玩意兒?平日裡不是三吹六哨挺虎二吧唧的嗎?”
話這麼說,他的眼圈也有些泛紅,端起酒杯在桌子上頓了頓,說道:“老小、不對,四兄弟,你真他媽是個爺們,牛逼。”
“沒說的,姐夫這杯幹了,姐夫就會吹牛逼,正經話不會說,反正你明白姐夫心意,感情都在這杯酒裡,以後沒說的,姐夫就說你牛逼!”
說著他仰頭將啤酒灌了下去。
馬紅霞也開心的要抹眼淚。
錢進調侃說:“姐夫你行不行啊?一杯啤酒而已,你整的我熱血沸騰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弄了一杯悶倒驢呢。”
陳壽江哈哈大笑:“這次過來家裡沒好東西,沒給你帶悶倒驢,等回去辦手續,到時候我把家底全換成錢,給你帶個十斤二十斤的悶倒驢過來。”
“到時候你看我吧,我給你嘎嘎的幹!”
錢程問道:“老二,你們要回城?”
錢夕擦拭著眼角說:“要是有希望能辦下回城手續,我肯定得回城呀。”
“林場……林場也是個好地方,可怎麼能比得上海濱市裡頭呢?”
陳壽江幫媳婦補充了一句:“尤其是還有房子!”
他拍了拍桌子,衝其他人重複了這句話:“在城裡有自己的房子啊!”
“俺們隔壁林場知青點的一個小夥子,”錢夕再次為丈夫補充他畫外音,“今年六月份突然被人舉報了,說是他有資產階級思想。”
“小夥子肯定不承認呀,可是沒有用,因為有他親筆信為證。”
“他一看親筆信傻眼了,竟然是他的家書!是他親哥把他給舉報了,為什麼?就為了不讓他回城分家裡的房子!”
飯桌上的氣氛開始變得凝重。
錢程拿出一支菸分給錢進和妹夫,眯著眼睛嘆了口氣:“這種事有的是。”
孩子很敏感,他們感覺到飯桌氛圍上的異樣,紛紛怯生生地老實下來。
尤其是錢紅這個小姑娘,趕緊把啃了一半的螃蟹腿給放下。
魏清歡起身去廚房,端出一盤金燦燦的炸糖花生:“來,小朋友們嚐嚐這個,我用豬油炸的,撒了點白糖,又甜又香。”
五個孩子一人抓了一把,吃的眯著眼睛一個勁點頭:
“嬸嬸真好。”
“我最愛舅媽了,舅媽找我以後,我以後要娶你當媳婦!”
沉重的氛圍就此被沖淡。
陳壽江一巴掌拍在大兒子頭頂:“不懂事就老老實實的吃你的,別瞎說,你舅媽是你舅舅的媳婦,一輩子的媳婦,人家要白頭到老的。”
陳建國憨憨的說:“那我以後要保護我舅媽,我以後掙錢了,給我舅媽花!”
魏清歡說:“好,那以後舅媽給你找個好媳婦。”
“也得會整這個糖花生米。”陳建國認真的叮囑,“不會的話就算了吭。”
大人都笑了起來。
錢程緩緩說道:“老四,不管以後啥情況,今晚你有你這番話,當大哥的開心,明天死了都開心……”
“你瞎說什麼。”馬紅霞趕緊拍了丈夫一巴掌。
錢程對妻子說:“我沒瞎說,我呀,太高興了。”
“紅霞你也知道咱那裡的知青為了回城以及回城探親時候發生的事情,就說房子吧,為了擔心以前下鄉的知青兄弟姐妹回城搶父母的房子,多少親兄弟姐妹都不讓他們回城?”
他指向錢夕,繼續說:“我們那裡知青隊也發生過類似的事。”
“這兩年政策鬆動,允許知青回城,可有些人的兄弟姐妹就不想讓他們回來。”
“我有個夥計是鳳城人,家裡弟弟想獨佔房子,就百般阻攔他回去。那夥計今年回去給老爹過生日,弟弟怎麼幹的呢?”
“他名義上孝順,然後帶爹孃去下館子過生日,當晚上鎖了門,我那夥計緊趕慢趕的回去,到了家門口一看,鐵將軍把門!”
“他不知道爹孃弟弟一家子去哪裡了,只能眼巴巴地在外面乾等著,後來知道真相,心裡別提多難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