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萬接過軍用水壺聞了聞,嫌棄的給塞了回去。
青年工人悻悻地說:“咋了,還嫌棄我水壺口有臭味嗎?”
他聞了聞,“不臭呀,一點味道都沒有呀……”
然後他還想湊上去學操作技巧,伊萬動作或快或慢,讓他難以摸到竅門。
隨著他推動液壓閥杆。
巨大的飛輪開始緩慢轉動,帶動傳動軸發出沉悶的“嗚隆”聲。
粗壯的鑽桿在液壓平臺推動下,極其緩慢地開始旋轉,發出艱澀的“嘎吱、嘎吱”聲,彷彿生鏽的齒輪在強行齧合。
鑽頭試探性地啃噬著地表,隨著清水不斷澆進去,不斷有泥漿從孔口被擠壓出來,渾濁不堪。
錢進站在人群最前方,眉頭緊鎖。
眼前這幾個蘇俄人,工作的樣子太不像話了。
那股子從骨子裡透出來的懶散和敷衍,簡直是不加掩飾!
尤其是領頭的那個伊萬,他的心思根本沒在操作機器上,眼神飄忽、哈欠連連,只有和旁邊技工開玩笑的時候才會精神一些。
而但凡青年工人們上去請教,他要麼就假裝聽不懂翻譯的話不配合,要麼就不耐煩的嘟囔幾句,往往這時候臉上還帶著譏誚。
姚守成等人儘量翻譯的文雅一些,這是翻譯的使命。
有效溝通,而不是製造矛盾。
如果他們按照這些蘇俄技工本意翻譯,估計現場得打起來。
青年工人們不明所以,錢進卻一清二楚。
其他技工態度也差不多的差。
下面負責校正鑽桿和觀察泥漿的兩個蘇聯工人,動作又拖沓又粗魯,動不動就用大扳手往機器上砸一下,這讓工人們很心疼。
他們清楚,這臺機器是國家用寶貴的外匯買來的!
可是他們不知道這些蘇俄技工砸機器的用意,他們讓翻譯去問,翻譯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他媽是幹活的樣子?”水文隊的工人忍不住低聲罵了起來。
有機械研究所的老工人搖搖頭,說道:“以前我聽我老班長說過,他跟蘇俄紅軍一起打過小鬼子,那些人是條漢子,打起仗來嗷嗷叫。”
“不過紀律?覺悟?嘿嘿。”
笑而不語。
老工人之所以要提起蘇俄紅軍,是因為根據之前的介紹,這些技工都是退役的紅軍戰士。
錢進不言不語。
見微知著,窺一斑而知全豹。
看著眼前這些技工的狀態,他能感覺到現在蘇俄工人的工作態度。
龐大的紅色帝國已經進入了末期生命。
他讓青年工人中的組長來負責全域性,又讓姚守成搞好溝通工作:
“你們先在這裡等會,我去縣城裡拿點東西,最多一個鐘頭就回來。”
他自己去開吉普車。
小孫下意識說:“錢指揮,我來開車吧?”
錢進搖搖頭:“你在這邊等著吧,待會可能需要司機幹別的,你到時候可以幫個忙。”
他自己開著吉普車上路,然後到了荒郊野外就鑽小樹林子之間的小路。
在車裡拿出三號金箱,他開始大采購。
伏特加。
700毫升的俄羅斯原裝伏特加,絕對的酒液純淨,絕對的口感甘冽,絕對的烈酒。
一包俄式紅腸、一大罐酸黃瓜、俄式醃蘑菇還有俄式午餐肉。
六塊歐式雜牌手錶。
他用刀子刮掉了上面的生產日期,其他的資訊保留了也無所謂。
把這些東西裝入帆布包,他裝了鼓鼓囊囊一大包,然後開著車在路上賓士了一陣,算算時間差不多,他開車往回走。
打井現場,鑽機還在“嘎吱嘎吱”地緩慢運轉,下鑽速度慢得令人心焦。
伊萬似乎對進度毫不在意,又點上了一根新的“老莫”,靠在駕駛座上,眯著眼吞雲吐霧。
下面負責泥漿迴圈的技工則慢悠悠地往攪拌池裡鏟著膨潤土粉,動作一樣懶洋洋的。
海濱市這邊的工人滿臉恚怒之色,有青年工人拳頭捏的結結實實,錢進估摸著要不是自己回來的及時,怕是要幹起來了。
不過責任在俄方。
別說心高氣傲的工人們了,就是農民也不滿意了。
錢進一回來,馬從力拽住他問:“錢指揮,這些老毛子什麼意思?他們是來幹活還是來度假的啊?我看這水井下去還沒有幾米呢,要打一百米,這得打到什麼時候?”
“就是啊,”其他人紛紛開口,“他們不幹活就算了,教教咱自己人,咱幹去……”
錢進安撫他:“這事交給我,我來辦!”
他深吸一口氣,臉上擠出一個沉穩的笑容,分開人群,徑直朝著駕駛樓方向走去。
姚守成看到錢進過來,連忙迎上兩步:“錢主任,您看這……”
錢進擺擺手,示意他稍安勿躁:“過來給我翻譯。”
他走到駕駛樓下,仰頭對著上面那個吞雲吐霧的伊萬說道:“伊萬同志,辛苦了,你和你的同志們遠道而來支援我們抗旱救災,真是不容易!”
姚守成趕緊翻譯過去。
伊萬叼著煙,居高臨下地瞥了錢進一眼,嘴角扯了扯算是回應,眼神裡沒什麼溫度,臉上也沒什麼表情。
“這狗日的!”馬從力惱了,“他把錢指揮當什麼了?把錢主任說話當放屁啊?”
馬從風從後面給他一個拐脖:“你放什麼屁?會說話嗎?”
馬從力訕笑一聲,繼續不忿:“反正我看他瞧不起錢指揮,我他麼想幹他!”
錢進自己不在意,他招招手說:“伊萬同志,你和同志們先停一下,早上咱出發的太早,你們剛睡醒沒什麼胃口估計沒吃多少東西吧?”
“走走走,先去我車子那邊,一起吃點東西。”
他“唰”地一下拉開了那個帆布旅行袋的拉鍊。
一股濃烈而特殊的香氣瞬間瀰漫開來。
自然而然,這是燻烤紅腸特有的霸道香氣,混合著煙燻味和濃郁肉脂香,讓姚守成忍不住嚥唾沫。
緊接著,錢進又抽出一瓶伏特加扔了上去。
伊萬當過兵,身手不錯,反應很快,一把接住了酒瓶子。
他看了眼酒瓶子上的俄文字母,臉上第一次露出笑容。
瞬間雨轉晴!
瓶身標籤上印著雙頭鷹的徽記和他熟悉的字母,他搖晃搖晃,裡面清澈的酒水濺起他熟悉的酒花。
這樣他立馬擰開了瓶蓋,不管幾百號人正盯著自己,仰頭就是一口。
然後他對錢進豎起了大拇指,招呼一個青年工人上來嘰裡呱啦的說了起來。
姚守成趕緊翻譯:“呃,他讓你來操控機器,現在很簡單,你、呃,你就是摁住這個杆,注意感覺,感覺沉重了你就往後拉一下,感覺鬆弛了你就往前推一下……”
伊萬大大咧咧的把座位讓給青年工人,他跳下去對周圍吆喝,另外五個技工一股腦鑽了過來。
他們都把手頭工作交給了青年工人,樂樂呵呵的輪流喝著伏特加走向樹蔭下。
錢進搖搖頭。
這蘇俄技工們的刻板印象屬實沒毛病,退伍兵+技工兩個片語合在一起,等於號後面就是酒懵子!
他提起包跟六人一起去了樹蔭下。
有社員要跟著上來看,錢進趕緊給馬從力下命令,讓他們把人給攔住。
吉普車停在樹蔭下,大家把車頭當餐桌,錢進拿出酒瓶一人一瓶,又把紅腸攤開,醃黃瓜和醃蘑菇開瓶,最後再把俄式肉罐頭拉開——
六條大漢頓時吃的狼吞虎嚥。
一人一根紅腸,三兩口下去就沒了。
酸黃瓜當豆芽吃,肉罐頭用刀子摳著吃。
吃的那叫一個肆無忌憚。
當然吃一口菜喝一口酒,這是標配。
錢進怕他們喝醉了,便看他們喝的盡興後掏出了幾副用軟布包裹著的蛤蟆鏡。
燦爛的陽光下,鏡片反射著深邃的茶色光芒。
跟隨來翻譯的姚守成佩服的說:“錢主任,你真是神了,原來你提前做好了準備工作,這點我要向你學習——未雨綢繆,把準備工作做好。”
錢進暗道我一點也不神,是這個超時空的商城很神。
這些蛤蟆鏡如今正在國際上流行,蘇俄也不例外。
六條大漢看到墨鏡後肉不香了、酒不烈了,帶著滿身酒氣便上來好奇的看。
錢進不吝嗇,一人給了一個墨鏡:“我們這裡天氣太熱,陽光太熾烈,容易傷了眼睛,所以我給各位同志準備了這個雷朋墨鏡。”
他拿著包裝袋給幾個人看。
leipeng的拼音很標準。
他才不信這些莽子能看懂英文呢。
但技工們聽說過雷朋墨鏡的名聲!
如今的蘇俄,民間其實非常追捧美國貨,很多歐美名牌在蘇俄境內聲名顯赫。
伊萬聽了姚守成的翻譯後立馬來勁了,他戴上墨鏡甩了甩頭,衝著錢進伸出大拇指嘰裡呱啦的說了起來。
其他人見此也伸出了大拇指,一樣開始嘰裡呱啦。
他們說的太快,聲音又雜亂,姚守成根本翻譯不了,最後只能訕笑道:“他們在感謝你,說你夠、夠哥們、夠意思,反正他們說你牛逼!”
錢進笑容可掬的點頭,說:“這些傻老帽就是順毛驢,只要摸準他們的脾氣好對付的很,來,你給我繼續翻譯——呃,剛才這句話不用翻譯。”
“伊萬同志,各位專家,咱們這口井,關係到我們縣成千上萬老百姓的救命水!我知道,這機器操作起來不容易,技術要求高,辛苦各位了!”
姚守成努力翻譯,應該翻譯的沒問題,伊萬等人紛紛拍胸脯,把胸脯子當鼓一樣拍的嘭嘭響。
錢進繼續說道:“只要這口井能順利出水,保質保量,那麼我錢進在完工的時候,一定好好招待你們,到時候伏特加有的是,肉有的是。”
“另外我還代表我們海濱市抗旱指揮部向你們承諾:以後每打出一口井——當然,得需要出水,得需要打井成功。”
“這種情況下除了合同規定的報酬,我們還額外給在場的每一位同志奉上兩瓶這樣的伏特加,一塊瑞士手錶,一副美帝國雷朋太陽鏡!”
“你們沒聽錯,是每打一口水井,就有這樣一份獎勵!”
姚守成聽呆了:“啊?”
錢進冷靜的說:“你就這麼翻譯,物資的事不用擔心,相比深水井這都是小意思,我早就準備好了。”
“就是你想的那樣,你們主任我已經未雨綢繆了。”
姚守成穩定心神,立馬慷慨激昂的翻譯起來。
這下子有了獎品託底,他的膽氣大了,底氣足了,說話聲音嘹亮了,動作也放開了。
他上去挨個拍這些技工的胸膛——本來想拍肩膀,夠不著。
隨著他翻譯過去,六個技工的眼睛都瞪得老大。
伏特加!瑞士手錶!美國墨鏡!
這在他們國內都是絕對的緊俏貨,有錢都難買,這得需要很厲害的渠道,也就是黑市。
於是他們互相看了一眼,情緒都亢奮起來。
幾個人追著姚守成問。
姚守成得到了錢進的保證,昂頭挺胸、表情輕蔑:“瞧你們這德行,把我們中國爺們當你們說話跟放屁一樣的老毛子了嗎?哼,我們是一口唾沫一個釘!”
“行了,你趕緊翻譯,你說中文有什麼用?”錢進無語。
結果伊萬這邊笑道:“有用、達瓦里西,有用的,我們相信你們的話,達瓦里西,我們相信你們!”
中文!
姚守成整個人呆住了。
錢進也很詫異:“你還會說中文呢?”
伊萬一點不尷尬,笑著說:“會一些,會一些,喝酒之前說的不好,喝酒之後說的好。”
“領導同志,請你放心,我們會拿出殺扶桑鬼子的勁頭來工作,你放心好了,這口水井,今天一定完工!”
姚守成這邊很尷尬:“錢主任,他、他中文說的可比我俄語利索啊。”
錢進瞪了他一眼:“這次是教訓,你必須得牢記,搞翻譯工作任何時候都別瞎說話,就把自己當一臺機器!”
這次要不是自己用物質條件搞定了這幫蘇俄人,那要出外交事故了!
不過伊萬這人也是可恨。
想想就知道,蘇俄方面派了十一個技工來華,怎麼可能都不懂中文呢?怎麼可能把翻譯工作都指望在中方這邊?
錢進估計恐怕不只是伊萬會中文,另一組那五個技工中也有人懂中文!
這可麻煩了。
這幫蘇俄佬不是東西,不見兔子不撒鷹,不見好東西不肯配合開展工作。
剛才他們這邊的人已經被氣到破口大罵了,恐怕嶠密縣那邊也是差不多的情況。
他怕鬧出事來,趕緊找到了公社領導說:“給嶠密縣指揮所去電話,告訴他們立馬聯絡深井鑽研現場,那邊的蘇俄技工裡面有懂中文的,別亂說話!”
然後他想了想,又對伊萬說:“你從你們同事裡找一個工作不那麼重要的,讓他跟我們的同志走。”
“到時候讓他透過電話告訴你們在另一個工作地點的同事,把我們的優待條件告訴他們——記住了,這事別往外說,這是咱們私下裡的交易!”
伊萬笑了:“我懂,賄賂肯定是見不得光的。”
說著他衝錢進擠擠眼。
錢進暗地裡搖搖頭。
刻板印象屬實有問題。
他以為蘇俄這群神經比吊還粗的大老粗全是呆逼,其實他們精明的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