條件談妥,一切不成問題!
伊萬去摟著錢進,將衣兜裡最後一支老莫雪茄塞給他。
這煙不是正經雪茄,在蘇俄並不值錢,只是在當下國內沒得買而已。
他對錢進特別客氣,終於有了面對領導時候的尊重:
“領導同志,你放心好了,我們肯定會好好幹的,我們馬上就去幹。”
錢進笑眯眯的點頭。
此時再看過去,伊萬那雙冰藍色的眼睛激情如火,臉上敷衍、懶散的神情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狂熱幹勁。
保爾·柯察金的勞動精神上線了。
除去跟著打電話的一個蘇俄技工,還有四個技工被他招呼到眼前。
他喊口令讓四人立正,激動地吼道:“達瓦里西,我們現在吃飽了那就要幹活了!都要好好幹!”
“為了——為了伏特加!為了手錶!為了紅腸!開足馬力!儘快出水!”
其他四人眉開眼笑的點頭。
伊萬揮著手有些手舞足蹈的喊起來:“那還愣著幹什麼?達瓦里西,快,趕緊去工位上、趕緊給機器加壓!直接給它幹到最大壓力!把轉速提起來!快!”
錢進攔住他說道:“還有個條件沒說呢,你們得愛護我們的機器……”
“當然愛護,我們沒用腳踢它呢。”伊萬對姚守成說道。
姚守成繼續翻譯:“而且你們沒必要這麼擔心這臺機器,它非常耐造,就像ak-47、t-34一樣,結實耐用,非常結實耐用……”
錢進又補充了一句:“還有,讓他們好好教導咱們的工人,不光要學習怎麼用鑽探機,還要學習怎麼修!”
伊萬對於他多次提出補充條件有些不滿意,又開始嘟囔起來。
錢進冷笑一聲,丟擲一個重磅炸彈:“告訴他們,等這些達瓦里西完成我們當地的任務,光榮回國的時候……”
他故意拖長了音調,看著對方眼睛指著車前蓋上的紅腸說道:
“我會透過我們供銷社的關係,保證給每人弄到一百斤這樣的上好紅腸讓他們帶回家!”
“一百斤紅腸?!”一個技工聽到翻譯的話後忍不住驚撥出聲。
伏特加、手錶、墨鏡已經是天大的誘惑。
再加上一百斤紅腸?
這在輕工業品匱乏、食品供應已經開始時常緊張的八十年代蘇俄,絕對是一份厚禮了。
這種禮品都是領導級別才能收到的東西。
錢進說道:“但是你們必須得把徒弟帶好,這是獎勵,不是你們應得的酬勞……”
不等他把話說完,伊萬等人已經去各自選人了。
這次工作態度跟之前大不一樣。
伊萬撲到控制面板前,粗壯的手指不再漫不經心,而是精準仔細地撥動旋鈕,推動操縱桿。
下面那幾個技工像打了雞血,剛才的拖沓消失無蹤,動作變得迅猛有效。
那個用扳手敲打機器的技工,將機器上的泥滓擦掉,站在泥漿泵旁,手腳麻利地檢查閥門並將技術竅門講給旁邊的青工聽。
青工一邊聽翻譯的話,一邊在筆記本上寫寫畫畫。
這下子技工不但不再掩飾,還時不時的探頭看本子,他看不懂上面的漢字卻能看懂畫的圖,一旦有錯誤便會指出來,有時候還親自上手畫。
負責鑽桿的技工更認真。
他瞪大眼睛,死死盯著鑽桿的垂直度和壓力錶,嘴裡用俄語急促地報著資料。
“嗚——嗡!!!”
鑽機的轟鳴聲很快拔高了一個八度。
飛輪瘋狂旋轉,發出撕裂空氣般的尖嘯。
這下子,粗壯的鑽桿不再是緩慢艱澀地轉動,而是如同甦醒的鋼鐵巨蟒,帶著狂暴的力量高速旋轉起來。
液壓系統發出沉悶而有力的“噗嗤——噗嗤——”聲,將巨大的軸向壓力毫無保留地傳遞下去。
鑽頭啃噬地層的刺耳摩擦聲變得密集而高亢。
泥漿泵全力開動,濃稠的泥漿被高壓泵入鑽孔,又從孔口洶湧噴出,形成渾濁的泥流……
整個鋼鐵造物彷彿瞬間被注入了狂暴的靈魂。
震耳欲聾的轟鳴、高速旋轉的鑽桿、噴湧的泥漿、還有那幾個如同上緊發條般在機器旁瘋狂的技工身影……
這一切構成了一幅與之前截然不同的、充滿原始工業力量與赤裸慾望的震撼畫面!
錢進站在震耳欲聾的機器轟鳴和飛揚的泥點中,臉上那副誠懇的笑容慢慢收斂。
他看著那幾個在物質刺激下如同換了個人般的蘇聯技工,眼神深處掠過一絲複雜的情緒。
這一刻他想起了前世送給蘇維埃帝國的輓聯:
誕生於人類最崇高的理想,毀滅於人類最卑劣的慾望!
要知道如今的中蘇兩國,先別說政治上的矛盾,只說國情與政體,他們可都是社會主義陣營裡的兄弟。
伊萬這些技工來打井和提供培訓工作,本來就是合同內容。
結果他們到來後卻不認賬了。
不執行契約也沒什麼,他們一路過來可是見識到了海濱地區的旱情也看到了老百姓的窮苦艱辛。
但凡他們還有些同理心,幹活時候就不會推三阻四磨洋工。
而他們偏偏這麼做了。
可謂是一沒信譽二無善意,難怪以後蘇維埃會解體,主體的大鵝民族還成了周邊之敵……
馬從力這些人不明所以,還對這些‘老大哥’觀感挺好:“原來是沒吃飽啊,老大哥就是老大哥,給吃飽飯就能拼命幹。”
錢進啞然失笑。
人家的拼命幹,靠的是自己用好東西拼命換!
鑽機兇猛。
強勁的液壓馬達驅動著金剛石鑽頭高速旋轉,堅硬的岩石在它面前如同豆腐般被層層切削、破碎。
岩心管不斷提取出不同深度的巖芯樣本。
有個技工看著標本岩石突然一皺眉頭,趕緊衝伊萬吆喝什麼。
伊萬緊急對姚守成說話。
錢進知道出事了,趕緊上去想問問怎麼回事。
姚守成衝四周喊:
“退後,各位同志別靠這麼近,都再退後!要退到安全距離!”
他一邊吼,一邊用力揮手驅趕。
人群像潮水般“譁”地向後湧去,又好奇地抻著脖子。
前進的錢進被人流裹著退了好幾步。
他推開人群向前走,問道:“小姚,怎麼了?”
姚守成說道:“我沒聽懂具體的技術問題,好像是底下岩層有問題,生產上會有危險……”
就在他們交談的時候,鑽機聲音變了:
嗡——轟隆隆!
裝置裡的大飛輪晃動加速,由緩慢沉重瞬間轉化為一種帶著摧枯拉朽威勢的高速旋轉。
粗壯的傳動軸和巨大的齒輪組也自愛咆哮。
連線鑽桿的方鑽桿平臺在液壓推動下,發出沉悶有力的聲響。
伊萬半個身子冒出來,手上還在操作著機器,嘴裡卻在衝其他技工吆喝。
姚守成不斷翻譯給正在學習的青工們:
“加壓、繼續加壓……慢點——嗨,都什麼啊!”
“扳動液壓控制閥杆——對,要控制好……”
哧!
鑽桿頂部連線液壓油缸的銀色高壓油管突然顫動了一下。
顯然,裡面有油壓瞬間飆升。
那粗壯的鑽桿猛地一沉,發出一聲令人牙酸的“嘎吱”怪響。
這下子連外行人錢進也意識到有問題了。
他讓姚守成去問怎麼回事。
姚守成急迫的問了。
伊萬不搭理,而是把鑽管抽了出來,給頭部換上了一個鋥亮粗壯的硬質合金鑽頭。
這是全套鑽頭中最珍貴的一枚,上面鑲著明晃晃金剛石顆粒。
姚守成還在提問,伊萬爬上去一揮手,幾個技工操作,鑽探臂推著這個硬質合金鑽頭進入井道里。
頓時,沙土四濺。
此時井道至少有十幾米了,結果愣是有沙土被濺的飛出了井口,由此可知現在井下鑽探壓力有多恐怖。
堅硬的鑽頭旋轉著啃噬乾燥的泥土,發出沉悶刺耳的摩擦聲,如同石磨碾壓穀物。
鑽桿再次開始緩緩下沉,有帶著濃郁土腥味的碎石頭不斷從鑽桿與孔壁的縫隙中被擠壓出來,混著泥漿形成渾濁泥流,順著預先鋪好的草墊泥溝流走。
錢進忍不住自己上去問道:“怎麼回事?伊萬同志?你們不要亂來……”
不搭理翻譯員的伊萬給了他面子,說道:“放心,達瓦里西,不會亂來的!”
有技工嚷嚷了一句。
姚守成上來翻譯:“他說鑽頭下得異常緩慢,是岩層太硬了?還是壓力給得不夠?”
“再給壓力!”駕駛樓裡的伊萬喊了一聲,用力向下做手勢。
錢進無語。
這他麼就是要硬來了。
伊萬下了操作檯,新的技工猛地又將油壓閥杆向下壓了半格。
鑽桿再次發出一陣劇烈的顫抖和令人牙酸的呻吟。
下鑽速度肉眼可見地加快了那麼一絲。
孔口噴濺出的不再是泥粉,而是越來越多渾濁的泥石混合物。
伊萬也不怕危險,站在井口打起強光手電往下看。
泥石砸在他臉上身上,他面無懼色。
老毛子做事糙歸糙,但也是真的勇。
錢進生怕他一個沒站穩掉下去,到時候海濱市不知道得賠多少外匯,還得引發兩國外交糾紛。
加壓之後有效果,隨著深度的增加,鑽機的聲音變得越來越沉悶壓抑。
鑽桿一米、一米吃力而頑強地沉向更深的地層。
泥漿溝裡的泥水顏色也在逐漸變化,由淺黃變為土黃,再變成深褐色,粘稠度明顯增加。
站在井邊負責觀測泥漿出樣的伊萬表情越來越凝重。
錢進的心情也越來越緊張。
突然之間!
那根被液壓強力推頂入地下的粗壯鑽桿猛地一震,整個機身都劇烈晃動了一下。
“停停停!”新換去操作檯的技工驚恐地大叫,聲音都變了調。
他手忙腳亂地去扳動控制閥杆。
機器發出一陣抽噎似的嘶鳴,高速旋轉的部件在巨大負載下強行減速、剎停。
慣性讓它發出痛苦的摩擦巨響。
空氣瞬間凝固。
“卡鑽了?!”錢進臉色煞白。
對於鑽探機來說他是外行,可對於機械打井來說他還是有些經驗的。
看剛才機器這姿態就是卡鑽的樣子,而這幾乎是鑽井過程中最嚴重的問題。
卡鑽意味著鑽頭或者鑽桿被地層卡死,輕則廢孔報廢昂貴鑽具,重則引發事故。
老百姓也看出不對勁,提心吊膽的瞎嚷嚷起來。
有些老農惴惴不安,迷信的念頭爬上佈滿皺紋的臉。
他們偷偷在衣服下面搓動手指,低聲念著什麼,估計是用一些當地特色的迷信手段來給鑽探工作提供幫助。
伊萬示意停止鑽探工作。
等到轟鳴停歇,他又示意機器緩慢提升,然後豎起一隻裹著帆布手套的大手,示意所有人噤聲。
錢進讓社員們繼續後退。
伊萬側耳仔細傾聽著從鑽桿深處傳來的細微動靜。
伊萬面無表情地聽了幾秒鐘,又彎腰,粗大的手指在地面上的幾灘滲出來的泥石混合物裡捏了兩下拿出來看了看,又伸手回去攪和了一下子。
深褐色的粘稠泥漿沾染了他指套。
他想了想對錢進說道:
“是泥漿有問題!”
錢進:“啊?”
伊萬進一步解釋說:“是泥漿有問題,我發現了,泥漿需要加濃,現在黏度不夠,導致壓力不夠平衡孔壁——你不用擔心,並沒有卡鑽……”
他繼續進行解釋,這時候光靠中文已經解釋不清了,於是他改成了用俄語說話。
涉及到專業名詞,姚守成聽的雲裡霧裡。
錢進上去一起溝通,最終搞清楚怎麼回事了:
“泥漿不夠濃,這樣泥漿的護壁作用沒形成,導致塌孔屑進來了。”
“要解決的話就是隨著水流往裡加入膨潤土,加大泥漿的濃度!”
伊萬點頭:“對,就是這回事,不過我們帶的膨潤土不夠了,沒想到這麼快就鑽到了岩層。”
錢進說道:“不要緊,這個東西我們指揮所裡有,我馬上安排人回去取膨潤土。”
“膨潤土?錢指揮,我們這裡有啊,我們有的。”人群裡一個聲音高聲應道。
馬從風擠了出來,舉著手彙報工作:“是不是一種灰白色的細粉?我們大隊倉庫裡有啊,縣裡前年冬天給水庫加固剩下的,我尋思這東西以後修補房子肯定有用,就給帶了回來。”
錢進聞言大喜:“有多少?”
馬從風說道:“十袋子八袋子的肯定沒問題。”
錢進揮揮手,馬從風坐著他的越野車就給駝了回來。
伊萬幾步上前,開啟袋子抓了一把那質地細膩的白土。
他在指尖捻了捻,又抓了一小把後往裡加了點水。
感受著那強烈的吸水粘性,他滿意的點頭:“可以,這個是可以的,快點,拿兩袋子倒進攪拌池裡。”
所謂的攪拌池,就是水井旁邊一個簡易的泥漿迴圈攪拌坑。
幾個水文隊工人七手八腳抬來幾根粗毛竹筒做的虹吸管,插入盛滿清水的汽油桶。
馬從力帶著四五個壯勞力自發湧上來,揮舞著鐵鍁,把白花花的膨潤土奮力鏟進攪拌坑中。
伊萬看了看,又從旁邊拖拉機的備用油箱裡倒出柴油撒進了坑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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