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從力心疼:“幹啥?還得點燃啊?”
一個青工解釋說:“不是,應該是用柴油來增加潤滑性。”
馬從力聞言更心疼了。
可讓他們拿更能增加潤滑性的東西,他們也拿不出來。
一行人喊著號子,用粗木棍在坑裡拼命攪動。
很快,一股濃稠如同米湯的灰白色泥漿被大鐵桶從泥漿坑裡舀了出來,順著簡易的管道嘩嘩地衝向鑽桿頭部平臺旁的注入口。
“開泵,注漿加壓!慢速頂進!”伊萬揮手下命令。
就此,機器的液壓驅動裝置再次低吼起來。
灰白色的濃稠泥漿被強大的壓力注入鑽桿與孔壁之間的環形空隙。
儀表盤指標顫動。
伊萬豎起耳朵,手掌懸停在滾燙的鑽桿上方几寸的地方,感受著那細微的震動傳導。
十幾秒後,他緊繃的臉部線條鬆弛了一些。
“慢慢轉!”
他大手一揮,又下達了新的指令。
操作員小心翼翼地推動液壓控制閥杆。
鑽桿平臺上的方鑽桿開始極其緩慢地旋轉起來,發出一陣艱澀的嘰嘎聲。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慢得如同黏稠的泥漿。
所有人屏息凝神,只有鑽桿緩慢旋轉和液壓系統運作的低沉聲響。
孔口流出的泥漿顏色漸漸從渾濁的深褐轉為穩定些的土黃,粘稠度似乎在增加。
見此伊萬粗壯的手臂猛地向上一抬:“正常轉速!給壓力、重新給四分之三壓力!”
轟隆隆!
鑽機的力量再次被毫無保留地釋放。
粗壯的鑽桿轟鳴著,帶動下面的鑽頭狂暴高速旋轉起來。
先前那種艱澀恐怖的摩擦聲消失了。
鑽桿流暢地下沉!
速度明顯加快!
錢進感到一直懸著的心終於落了地。
還好還好,有驚無險,起碼沒有卡鑽頭,否則別想開門紅了,想想怎麼總結血淚經驗吧。
機器沉穩有力的轟鳴響徹天空。
鋼鐵巨獸再次低頭向更深處開掘。
時間一個小時一個小時的流逝,鑽桿一米米深入大地。
操作員報出數字的聲音越來越高亢:“六十米……七十米……”
此時已經過了中午,該吃午飯了。
錢進幾次招呼伊萬等人吃飯,結果這些人在物質獎勵刺激下玩命了,紛紛揮手錶態不去吃飯,頂多是要了伏特加去灌上兩口。
700毫升的伏特加,人均一瓶下去了!
錢進怕他們喝酒出事,改成了給他們喝果汁。
這對老毛子們來說又是一樣好東西,喝的開心幹活也開心。
時間繼續流逝,在他們努力下,翻譯員終於喊出了“一百米”的聲音。
社員們聽說已經鑽探到了一百米紛紛發出驚呼聲。
這傢伙太能鑽了。
錢進聞言卻焦躁起來。
到了一百米還沒有出水?
這個地方的地下肯定是有水的,可是怎麼會這麼深呢?
“一百一!”
過了一會翻譯員再次喊起來。
鑽桿的旋轉帶來巨大的噪音和震動,空氣裡瀰漫著柴油燃燒留下的刺鼻氣味。
錢進感到腳下的泥土在持續不斷地微微顫動。
鑽機還在繼續工作。
圍觀人群已經少了很多。
太熱了。
這地方沒有樹蔭,錢進等人撐起了巨大的遮陽傘,可社員們沒地方乘涼,只能一波波的去往遠處地頭找樹蔭。
當鑽桿讀數開始指向一百二十米深度時,駕駛樓裡伊萬站了起來。
他再次把推動杆交給另外的技工,自己去聽機器運轉的聲音變化,又研究突然減慢了下鑽速度的儀表。
最終他對其他技工喊了起來。
翻譯員立刻大喊:“碰到硬東西了!進尺變慢了!震動明顯加大了!”
錢進喝道:“問問是怎麼回事。”
伊萬把他叫過去,指著儀表盤上開始不正常震動的指標說道:
“根據我的經驗來判斷,可能是碰到基岩風化殼底部的硬巖板子了,我們叫它硬夾層。”
錢進問道:“什麼意思呢?”
伊萬說道:“打穿它,基本上就要出水了!”
錢進問道:“那能打穿嗎?有什麼困難嗎?”
伊萬搖搖頭,露出笑容:“你準備好瑞士手錶吧,還有雷朋眼鏡,我們要求打井成功一次,就要結算一次。”
錢進指向越野車說道:“這沒問題,東西已經準備好了,就等你們打出來的水井了。”
伊萬聞言,一把將安全帽摘了下來,臉上展現出決絕的猙獰:“好,那你等著瞧吧。”
他衝其他技工吆喝。
姚守成翻譯說:“我們的鑽頭沒問題!金剛石的硬度絕對足夠強!加壓五分之四!繼續加壓!打穿它!”
油壓再次飆升。
機器的咆哮聲拔高了音調!
液壓缸伸縮力度逐漸變大。
隨著高速旋轉的鑽桿驟然發出一連串令人牙酸的刺耳摩擦聲,然後有輕微的震動感透過上百米的距離從地下傳到地面上來。
低沉的轟鳴聲一次次的加強,最後逐漸混進了一種類似鐵棍在幹石頭上硬刮的尖銳噪音……
幾個站在泥漿溝旁準備接樣的青年工人臉色發白。
錢進本能的感覺不妙。
伊萬那邊似乎也急眼了,開啟了一個一直沒有開的小喇叭樣裝置湊上去聽——
“嘎嘣!”
一聲極其沉悶短促的金屬斷裂聲,透過小喇叭傳了出來。
緊接著鑽機如同洩了氣的氣球般,猛地洩去了大部分負載。
機器儀表盤上,轉速錶指標瘋狂回落,壓力錶指標迅速清空。
旁邊跟著操作員學習的青工一下子面如死灰,他絕望地大喊:“錢指揮!糟了!掉鑽了!”
說到最後仨字,他聲音裡都帶上了哭腔。
錢進懵逼了。
不是吧?
剛才擔心卡鑽結果沒卡鑽,現在又掉鑽了?
“不是!”伊萬卻突然厲聲打斷青工的話,他猛地抬腳跺地,又伸手指著青工讓對方閉嘴。
而他自己則側耳傾聽小喇叭裡的聲音。
錢進也湊上去聽——
是、是什麼在翻湧激盪的聲音。
幾秒鐘後,伊萬將小喇叭給緊緊扣上了,解釋說:“這裡面的配件很害怕氧化,不得最後關頭不能開啟它。”
然後他露出笑容,一巴掌摁在錢進肩膀上:“把手錶和眼鏡給我!”
錢進驚喜的問道:“成了?”
伊萬笑道:“當然了,剛才那個聲音就是巖板被打穿了,否則鑽頭怎麼會突然落空?”
“你們選的地方不錯,下面空了,確實有水流層。”
一個青工恍然大悟的說:“啊,對,書上說在深層鑽探中,成功穿透堅硬隔水層或者斷裂帶進入含水構造時,往往伴隨明顯的壓力下降和鑽速變化。”
“這如同掉鑽,但兩個結果天差地別。”
鑽探機自帶的高壓抽水機還在運作。
一股渾濁不堪的黃褐色泥水繼續往外噴,但是這泥水慢慢的就變的澄清起來。
最後,是清澈冰涼的地下水從孔口的泥漿導流溝中噴湧而出!
水珠濺在錢進手臂上。
生疼。
不是砸的疼,是水溫太低落在溫熱面板上凍的疼!
出水了!
水流越來越大!
很快衝開了導流溝底部殘留的鬆散土塊石塊,然後洶湧地衝刷過預先鋪好的草墊墊成的泥溝。
還殘留在四周圍觀的人群先是沉默,繼而如同被點燃的炸藥桶一樣一起喊叫起來:
“出水啦……”
“真的挖出水井來了……”
“讓我看看、讓我看看,這水真好……”
巨大的聲浪爆發開來,遠處在樹蔭下閒聊的社員們聞言狂奔而至。
馬從力推開擋在自己身前的人,那雙沾滿泥土草屑的大腳板狂喜地踩踏進排泥溝裡,然後濺起渾濁泥水花。
他興奮的往四周看,雙臂高舉過頭頂使勁拍掌:“舒服、舒服!這水真涼啊……”
有個老漢被擠得搖搖晃晃,他索性跪在臨時水渠旁邊,彎下腰從腰上摘下一個掉漆的搪瓷茶缸子,迅速的舀了半缸子的水。
這可是不知道多少人的洗腳水。
但老漢不在乎。
他舉著搪瓷缸、仰起佈滿皺紋溝壑的臉,咕咚咕咚就灌了下去。
結果水喝的太急了,老頭被嗆得劇烈咳嗽起來,清水順著花白的鬍鬚淋漓而下,糊滿了脖子和前襟,樣子狼狽不堪。
但他不在乎,只是仰起頭衝四周看:
“我嘗過了,哈哈,是甜水!是甜的!哈哈,這水好喝,這水給人喝給牲口喝準沒問題!”
伊萬等人也很興奮。
錢進將手錶和上午展示過的墨鏡交給了他們,他們戴上墨鏡、戴上手錶,咧著大嘴笑的開心。
此時已經是傍晚時分。
幾乎是忙活了整整一個白天,終於打出了一口深井。
而這效率已經算是很快了。
要不是錢進給了物質嘉獎做誘餌,這口井三天都幹不出來!
社員們圍著排泥溝又是洗臉又是喝水,激動的情緒溢於言表。
老人們都在唸叨:“老龍王顯靈、龍王爺顯靈……”
馬從力不屑的說:“沒有龍王爺,沒有救世主!只有黨和國家、只有科技和機器!”
錢進笑道:“不矛盾,其實是有龍王爺的,鐵龍王。”
他指向了高大的鑽探機。
馬從風感嘆的說:“是啊,我們這裡來了龍王爺,不過這龍王爺不在天上飛也不在地下鑽,它住進了這鐵塔裡,它在鐵塔裡為人民服務!”
鑽探機開始收起來。
接下來是大功率抽水機下入深井。
錢進對馬從力喊道:“馬隊長,現在指揮所要給你安排一項重要的任務。”
馬從力三步並作兩步衝上來,立正敬禮喊道:“安果縣民兵大隊下馬坡小隊,誓死完成任務!”
錢進說道:“好,那就是你要帶人24小時在井口值守,不允許任何人靠近井口。”
不用說,他是擔心有人掉下去。
其實這種百米深井的井口很細,直徑還不到三十公分,也就是足夠一條粗水管伸進去。
可對於小狗小貓小孩來說依然危險。
這種深度的水井不管是什麼掉下去,肯定都是死定了。
馬從力興奮的說:“請首長放心,我們一定會看守好井口,不允許任何東西掉下去!”
錢進拍拍他肩膀:“好,一旦水井出問題,拿你們是問!”
“我提頭去見你!”馬從力乾脆利索的說道。
錢進讓他安排壯勞力配合工人們收齊機器和配件。
蘇俄技工們累垮了,找了個汽車背陰處跟大魚一樣排列。
錢進遞給他們果汁和肉罐頭:“達瓦里西,今晚好好休息……”
“不,我們現在就要休息。”伊萬說道。
錢進說道:“我明白,我的意思是……”
伊萬打斷他的話說:“不,領導同志,你不明白,我們現在就要休息,等你們收拾好一切,我們去往下一個鑽探點,今晚繼續幹!”
錢進驚呆了。
這麼玩命的嗎?
有個粗壯的漢子衝他嚷嚷,伊萬幫他做了翻譯:“我的兄弟說,別忘了你們的承諾,這種手錶、眼鏡還有伏特加,哦,還有紅腸……”
錢進說道:“那你們放心,出一口水井給你們一批獎品。”
伊萬扶著車子站起來,堅定的說:“那就行了,準備去下一個戰場。”
錢進苦笑道:“你們真不需要好好休息嗎?”
他怕這幫人累死或者累出什麼毛病,到時候一樣會出外交糾紛。
伊萬這一刻表現的跟國際縱隊戰士似的,慷慨激昂的說:“你們的人民正在被旱情折磨,我們怎麼能休息呢?”
錢進鼓掌。
這幫老毛子為了獎勵是真敢玩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