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四個多鐘頭。
這片冷鋒推過來的陰雲還是很多的。
不過受制於水汽規模,並沒有形成大雨、暴雨規模。
除了開頭下的快一些,後面不緊不慢,倒像是老天爺具人化了,它下雨的樣子像是給焦渴土地這個病人一勺一勺地喂水。
相當耐心哦。
錢進蹲在避雨棚口眺望。
青灰色的雨幕把遠處的山巒、近處的村落都罩住了。
土坯壘的牆腳,黃泥水順著那些歲月磨出的淺溝流淌下來。
缺瓦少泥的海草房頂上,雨水敲打著因久旱而翻翹起的棕黑色海草,發出噼啪悶響,順著一縷縷溼透的海草滴瀝下來。
村裡積年的灰塵混著雨水,在光禿禿的黃泥路上流淌成一道道渾濁的小溪。
冷鋒西進,鉛雲散去,天光重新亮起來。
雨後的天空是異常高遠的湛藍。
野外的空氣又溼又涼,帶著濃烈的的泥腥氣、腐爛草葉的酵酸味,這就是鄉下雨水的味道。
原先那些死氣沉沉的草木,靠著這一場降水,全都抖擻起了精神。
錢進等人從避雨的窩棚裡走出來。
山崗上被雨水泡脹了的土地變得暄軟油亮,深一腳踩下去,溫軟的泥漿能沒過大半個解放鞋底,抬起腳時,帶著吸力,發出“卟唧”一聲輕響。
四周山野有洋槐樹,風中枝葉招展,跟前些日子那股有氣無力大不一樣。
有知了試探性地叫了兩聲,很快就連成了片,嘶鳴聲在清涼溼潤的空氣裡傳得老遠,透著股死裡逃生的歡暢。
王連長摸了摸小平頭笑道:“你說也是怪,這天旱成那個熊樣子了,結果金蟬還是能鑽出來,還是能挖破硬邦邦的土地鑽出來……”
有戰士期盼的說道:“下完這場雨,鑽出來的可就更多了,要是咱能停到晚上就好了,肯定能摸到不少知了猴!”
“到時候咱帶回去,讓炊事班煎一下,香的人流口水呢。”
王連長搖搖頭:“你想的倒美,行了,等等降雨報告,達標了咱們就要撤了。”
錢進聞言當機立斷:“王連長、各位同志,這次降雨多虧你們了,你們先回部隊,這兩天晚上我發動社員們集體找知了猴,一定請大傢伙吃個夠!”
找不到也不怕。
商城有的是。
一個一塊錢,多買八毛錢!
王連長聞言立馬擺手:“那可不要,我們是有紀律的……”
錢進上去握住他的手順便堵住他的話:“我們都懂、都懂,領袖同志的隊伍不拿人民群眾一針一線。”
“可是這知了猴就跟野菜一樣,它不屬於某個人也不屬於哪個集體,就是社員們利用閒暇時間摸索出來的,跟挖出了野菜一個樣子。”
“那麼,咱人民群眾感謝你們,送你們點野菜,你們也不收啦?”
“軍民魚水情呀,你們可不能寒了群眾的心,是不是?”
王連長咧嘴笑,卻不敢瞎應承,他含糊的說:“那你去跟我們首長說吧,這事我們做不了主。”
錢進說道:“好,一言為定!”
遠處傳來生產大隊的廣播喇叭聲,聲音被吹過來後虛虛渺渺的但透著喜氣:
“各生產隊注意啦!各生產隊注意啦!氣象臺最新通報:此次人工增雨作業圓滿完成!平均降雨量二十一點五毫米!咱安果縣核心區峰值二十五點八……”
“社員同志們趕緊下地保墒!全力保苗!老天爺開恩,政府幫忙,咱可得抓住機會……”
壓根用不著廣播。
錢進拿起望遠鏡觀測四周,雨後稀軟的村路上早就有人了。
甚至還在下雨那會,農田都有人在忙活,他們戴著斗笠穿著老輩傳下來的蓑衣或者是雨衣,然後在農田排水渠裡忙活。
現在雨水停歇,忙活的人更多了。
“錢指揮,安果縣報傳送過來了。”有通訊員端著記事板跑過來敬禮。
“西大窪、張營子、古家屯三個炮點區域實測降水強度超預期,平均有效降水時間四小時十七分,核心區雨量峰值突破三十毫米……”
“有效覆蓋面,根據初步統計後進行估算,能達到兩千三百平方公里以上……”
後面陸續的又有其他測算資料透過電報方式傳送過來:
“溝塘河道水位顯著回升,根據地方測算,趙王寨子段河床平均水深恢復超三十五厘米……”
“古家屯公社張泉子水庫庫底回水了,有效蓄水深度已達一點一米並且統計資料的時候還在漲……”
“氣象站初步評估,就安果縣及周邊重災區,經過本輪人工降雨有效緩解旱情能達到百分之六十到七十!對!百分之六十到七十……”
專家們越聽越是高興,最後忍不住互相擊掌:“太好了!我們成功了!”
戰士們則在歡呼:“人定勝天!人定勝天!”
遠在上百公里之外的抗旱指揮部裡,第二次被引爆了!
第一次被引爆自然是獲知冷鋒訊息時,兩次相比,這一次可是實打實的爆炸。
大雨澆灌重旱區,對於抗旱工作來說是一場巨大的勝利,它砸下來的衝擊波無比巨大。
最後統計資訊送達後,指揮部裡不管是領導還是辦事員,都在或者揮拳或者互相擁抱來表達自己的欣喜。
欣喜若狂!
坐在會議桌上首看報告的韓兆新也露出笑容,燦爛的笑容。
自從成為抗旱總指揮,他臉上就彷彿焊上去了一層厚重的盔甲,終日不見喜色。
如今終於裂開了一條縫隙。
他沒像其他人一樣蹦起來,那不符合他的領導威儀,他只是不斷點頭,不斷露出笑容。
等到眾人的歡欣有所退卻後,他下達了新的命令:
除了部分重要職務崗要留在指揮部,其他領導幹部都要下去,看看我們共同努力搶回來的莊稼!
而坐鎮安果縣抗災指揮第一線的錢進,已經開始帶著指揮所的領導幹部們下鄉了。
領導幹部們如今精神狀態有些差,一是抗旱壓力大,二是中午吃野菜的壓力也大。
這事可來不得虛的,錢進跟著他們一起吃呢。
不過下午錢進下鄉的時候會暗地裡整倆肉罐頭和水果罐頭什麼的塞肚子裡。
他只想折磨那些坐在指揮所裡高枕無憂的官兒,可不想折磨自己。
這場雨暫時抽走了長久盤踞在高空的燥熱邪氣,太陽重新露臉時,雖然依舊亮得晃眼,但光線裡那些灼人的尖刺似乎磨平了。
天是那種旱季少有的高遠澄澈的湛藍,像塊巨大的、剛沖洗過的藍玻璃。
幾縷棉花絮般的薄雲點綴其上,透亮得沒有一丁點雜質。
錢進的吉普車駛入農村地區,車窗可以全搖下來。
車子在土路上顛簸前行,不再捲起嗆人的滾滾煙塵,而是在泥濘裡掙扎。
原本道路兩邊那些乾癟枯槁的莊稼都灰撲撲的半伏倒在地,一場雨後一晚上,彷彿一夜之間被無形的大手給扶了一把,全都掙扎著直起了腰桿。
田壟間那些焦黃的枯草殘梗裡,竟也擠出了密密麻麻、青翠欲滴的新嫩芽尖。
野草長出來了。
嬌嫩的草葉頂著晶亮的雨珠,在帶著溼氣的風裡微微招搖。
司機小孫見此讚歎道:“植物的生命力真頑強,只要條件稍微合適,它們就要生存下來。”
“錢指揮,我對此有些感想,我認為野草這種百折不撓的精神值得我們學習啊……”
錢進對他發出讚歎:“你的覺悟可真高。”
這年頭小青年們喜歡讀散文、聊詩詞,動不動就有感悟,就產生感想。
錢進對此倒是沒有感悟,他只想旱災趕緊結束,自己回去去歇息順便跟小嬌妻卿卿我我一番。
車子碾過一個積了大水窪子的泥濘路口,小孫咒罵著猛打方向避讓。
這下子沒有感想了。
越野車車輪還是碾過了泥漿,稀爛的泥點子噼裡啪啦地濺上引擎蓋和車門車玻璃。
原本覆蓋路面的硬土皮被大雨泡透浸軟,送水的卡車還在執行,把路都給碾成泥漿了。
錢進見此搖搖頭。
指揮所裡的大小領導腦袋還是僵化。
他用越野車特殊搭載的車載步話機聯絡了指揮所,讓指揮所暫停了運水路工作的進行,把運水卡車優先派往沒有降雨的地區進行協助抗旱。
這場雨能讓安果縣和周邊地區扛上一個周,這個周沒必要再浪費人力物力去送水了。
看著前頭縱橫捭闔的泥路,小孫回頭無奈的說:“錢指揮,前頭路太爛了,容易陷車。”
“那就在這兒下車吧。”錢進二話不說,拉開車門。
他腳上的解放鞋踩在泥地裡立馬陷進去。
得了。
就這麼著吧。
路邊是青紗帳。
不過青紗還未成,玉米苗們剛長到人的膝蓋高。
錢進問小孫:“這是什麼地方?”
小孫想了想說道:“是在大柳樹公社了?嗯,差不多,這是大柳樹公社的地腳。”
大柳樹公社的情況在安果縣比較好。
這附近有地下水脈富集區,所以早在上個月就成功打出了多口水井,不光能保障人生活使用,也能支援農業使用。
本來這地方的玉米便被保住了命,如今大雨落下,它們更是生機勃勃。
一棵棵玉米開始抽葉、長大,葉片舒展開來,修長碧綠,無數的玉米齊齊整整、亭亭玉立,無數的葉片如同柔軟的綠色綢帶般層層迭迭。
錢進尋思去地裡近距離看看玉米的情況,結果應該是當地農民得知要人工降雨,提前給鬆了鬆土,以方便雨水更快的滲入地下。
這樣他一腳下去,整個腳面給陷入了溫熱泥湯,拔出時腳底糊滿了膠泥。
他彎下腰想找石頭來刮掉鞋底的泥濘,結果莊稼人勤快,把地裡石頭拾掇的乾乾淨淨。
沒辦法,他只能掐兩片厚實的玉米葉子捲起來捅膠泥。
“誒、誒!幹啥呢!你們哪裡來的?幹啥呢!”遠處頓時響起吆喝聲。
一個老漢推著雞公車順著地壟殺過來。
“吱嘎吱嘎……”
雞公車零件老化的厲害,刺耳的車軸摩擦聲老遠傳了過來。
緊接著“噗”的一聲悶響,像是沉重的麻袋砸在泥地上,夾雜著一個老人的呻吟。
錢進聞聲快步踏上田埂走去。
只見一輛獨輪木車斜歪在路邊泥坑裡,車輪已經陷進軟泥裡了。
一個穿著黑布褂子的老頭正吃力地想把它扶正,他自己腳上褲子上都是軟泥,一步下去站不穩,沒把車子扶起來倒是自己又滑倒了。
小孫看到後笑著對錢進說:“錢指揮,嘿嘿,這老頭在跟車摔跤呢。”
錢進無語。
小夥子你這麼說話容易捱打你知道不。
小孫肯定不知道。
他是司機,還是在縣府上班的公車司機,專門給領導幹部開車。
每次他下鄉,都得公社級別的領導人來招呼他,他可以在鄉下橫著走,毫無顧忌。
老漢聽到這番話扭頭看,哼了一聲說:“吃的燈籠灰,放個輕巧屁,你小年輕也沒法給我把車子扶起來!”
小孫嘴快的說:“嘿,激將法啊?我可不吃這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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