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漢聞言倒是笑了起來:“現在的小年輕可真精明,比我們那一輩時候要強多了,老頭尋思激你一下子,沒想到被你識破了。”
小孫得意洋洋的下去幫他扶車子,說道:“那是當然了,你也不看看我什麼水平,剛才領導還說我覺悟高、悟性好呢。”
“告訴你吧,老頭,我從上學時候天天看領袖文選看兵法,腦袋瓜子另活著呢!”
錢進搖搖頭。
這年輕人。
哦,自己也是年輕人……
不過這年輕人還是頭腦簡單,老頭一個欲揚先抑就把他給拿捏了。
雞公車上固定用的麻繩斷了,幾捆紮好的秸稈和一袋子鼓囊囊的東西散落在地,沾滿了溼泥。
小孫一番使勁,車子剛扶正又往另一邊摔倒了。
二次傷害。
老漢無語的看著他。
小孫尷尬,低頭囁嚅的說:“這地真的很滑啊。”
看他又要動手,錢進上去說道:“你可慢著點吧,我說你手上要是有你嘴上三分能耐……”
後面的話他沒說,只是搖搖頭。
領導嘛。
話不必說清楚,要讓手下去揣摩。
錢進手上有活,他幾步搶上前,一手扶住獨輪車的推槓,一手用力扳住那深陷泥坑的後輪邊緣。
這樣能維持平衡。
他和小孫兩人喊著號子使勁,把雞公車推上了田壟。
小孫喘上了粗氣:“哎喲,老頭你剛才咋回事?這麼寬的田壟你還能滑下去,是不是跑著推車呢?”
老漢笑了起來:“還真叫你小夥子給猜中了。”
小孫無奈的說:“我還猜到了你以為我們是偷玉米的賊——可這玉米棒槌還沒有長出來呢,不,別說長棒槌了,玉米還沒抽穗呢,我們偷什麼呀?”
老頭被他一通質問,只好訕訕的笑,沒好意思繼續說下去。
他拍拍褲子上的泥巴,瞪起眼睛看錢進。
看錢進身上式樣板正的的確良襯衣,看左胸口袋還插著的鋼筆。
錢進還要幫他推雞公車上道路,他趕忙擺手攔下:
“呀,領導,多謝咧,不過不用、不用你們費勁了,我自己能行,不能給你們添麻煩了,你們組織抗旱工作已經夠累的了……”
錢進拍拍手笑道:“你怎麼知道我是組織抗旱工作的?”
“你是那個海濱市裡頭來的欽差錢指揮,是吧?”老漢滿是皺紋的臉上透露著一股看透一切的精明。
錢進啞然失笑:“什麼時候了還有欽差呢?不過我還真是錢進。”
老漢一時有些慚愧:“我這下子可是唱戲的腿抽筋——下不來臺嘍,剛才我瞅著你掐玉米葉,還以為你偷偷亂弄啥呢,就趕緊推車子跑過來。”
“結果我誤會好人,老天爺懲罰我,把我撂溝裡去了。”
錢進問道:“這塊玉米地是您老的?”
老漢搖搖頭:“不是……”
“他們大柳樹公社還是大集體吧?還沒有弄什麼,搞聯產承包、大包乾什麼的吧?”小孫補充說。
老漢說道:“對,這地是俺五隊集體的。”
他伸出手臂往農田裡劃拉了好大一圈,看著滿地的綠色,臉上全是自豪的笑容。
大旱之年,自家生產隊還能有這麼大片的好莊稼,這怎麼能不叫莊戶人家高興呢?
葉片背面那些曾被旱風磨得粗糙暗淡的紋理,被雨水洗得清晰光亮,雨水浸潤的葉片顯得格外肥厚堅韌。
他的目光投向葉片遮蓋下的玉米稈子深處。
旁邊溝渠裡也有幾棵玉米苗,剛才車子滑下去將它們撞了個七倒八歪。
老漢見此又下去把這些玉米苗給扶正了,嘴裡唸唸有詞:“瞧瞧這粗壯的玉米稈,成啊,扶正了還能活,等到秋後還能掰幾個棒子下來……”
錢進指著農田說:“溝渠裡的莊稼還是不要費力氣了,老叔,你們能把這地裡的正經莊稼種好就了不得了。”
老漢給玉米根培土,頭也不抬的說:“錢指揮,你這話可不對,莊稼還有正經不正經?它又不是人,是吧,有些人正經有些人不正經。”
“莊稼都是好東西,嗨嗨,只要好好收拾它們,等到秋天一樣長出來糧食。”
錢進笑了笑沒解釋。
並非是這場雨下完,抗旱工作就勝利收工了,還早得很呢!
農民能夠把農田裡的莊稼種好,能在秋天把地裡糧食收上來,這才算是抗旱勝利。
他換了話題,問:“老叔你這是要上哪?”
老漢上來把手放在路邊槐樹粗糙的樹皮上摩擦,然後指了指路前方的村落:
“回、回家,我是老君堂大隊的,這是剛剛去拉了點墊豬圈的豆秸,還有這寶貝疙瘩……”
說著他仔細檢查車上運輸的東西,秸稈一目瞭然,他開啟了袋子,風吹過,頓時有一股潮溼粘膩、惡臭刺鼻的味道從袋子裡冒出來。
小孫捂住鼻子問:“裡面是豬糞?”
老漢笑著向他們展示:“城裡人沒見過這東西吧?大糞餅,好東西了。”
錢進知道大糞餅,這是用糞肥和草木灰混合後打成的餅狀基肥,在旱災肆虐、化肥匱乏的時期,每一坨都是寶貝。
糧食一枝花,全靠糞當家,這說的就是大糞餅。
老漢不嫌棄它味道刺鼻,伸手在袋子四周摸了摸,發現袋子沒問題後才露出笑容。
“走,我們送你回去,順道看看地!”錢進扶著車把推車。
小孫趕緊說:“錢指揮我來,我來,你歇著就行了,這哪能讓你幹啊?”
錢進說道:“算了,不換手了,你給我扶著吧。”
小孫倒也實在,聞言他還真沒再客氣,老老實實扶助了一邊車幫,還對老漢說:
“大爺你扶著點那邊,可別摔了我們領導,他責任重著呢。”
錢進:……
他推著車,小周和老頭各扶著一邊車幫,三人深一腳淺一腳三淺一深、九淺一深地在泥濘中艱難挪動。
車輪碾過爛泥塘,發出沉悶的“噗嗤噗嗤”聲,每一次轉動都異常費力。
老頭絮叨著:“咳,這車啊,車軸都快磨禿嚕了。卻公社找農機站給換根車軸,硬是不給……”
錢進知道這話是說給自己聽呢。
嗯,我當自己沒聽見。
他不是真的欽差,不能肆意干涉基層的工作,畢竟他又不清楚基層情況。
他們從田壟轉出去,突兀的有個粗獷洪亮的聲音從旁邊花生地裡響起:“喲!錢指揮?是錢指揮不?”
一個穿著藍背心的精壯漢子在滿是泥濘的地壟溝裡直起腰,奮力揮舞著胳臂。
“喲,領導同志在上工呢?作為隊長,以身作則呢?”錢進其實沒認出他是誰,但看著很眼熟,估計是這個生產隊的隊長。
他能接觸到的人,除了下馬坡社員,其他人都得是村級幹部。
正是如此。
漢子咧著大嘴笑,露出一口微黃的牙齒:“錢指揮你別擠兌我,我算是啥領導?大隊的幹部看得起我,叫我領著社員們幹活,咱算不上領導幹部。”
他上來接過了車把手,問道:“咋回事?你怎麼幫俺叔推車子?”
錢進把剛才的事輕描淡寫做了說明,又說:“過來看看你們這邊地裡莊稼的情況。”
漢子臉上紅光煥發:“地裡莊稼都好,保苗率我不敢說百分之百,反正差不太多,我看著不大用補苗。”
“然後還有這個,你看看我們地裡的花生,這長得好啊,雨水一下,全開花了,嘿嘿,全是黃花,準能長大花生,怎麼著,來瞅瞅?”
果然。
大片的花生地裡,碧綠的花生苗開花了,大量奶黃色小花搖晃。
花生開花然後授粉,這樣才能在地下結出花生來。
老漢看的一個勁拍巴掌:“開花了!真開花了!老天爺總算開了眼!”
“你們說這雨水真是不一樣,它是神仙水啊,往常俺隊裡也給花生地裡滴漏澆水,結果它就是不開花,其實上個月就該開花了,不過現在開花也成……”
老君堂的生產隊隊長領著錢進從花生地裡穿過,又去了另一片地。
他們拐過幾個堆著高粱稈的土坡,眼前豁然開朗。
一片平整的黃泥地呈現在眼前,地塊不大,大約只有五六畝,但壟溝收拾得還算齊整。
壯實的蕎麥苗在壟背上傲然挺立。
它們細長的紅色嫩莖被雨水洗得格外鮮亮,心形的肥厚綠葉吸飽了水分,在風中微微招搖,顯出一種別樣的茁壯生機。
生產隊長得意的說:“怎麼樣,錢指揮?我說的沒差吧?不用補種,你瞧瞧這長的,多好啊。”
錢進順著地壟溝進去看。
生產隊長陪同並解釋:
“這地以前種的是麥子,可惜沒怎麼收出糧食來,你看這地不行,沙地,存不住水,俺隊裡怕種玉米花生最後還是顆粒無收。”
“正好當時指揮所給各公社送來了蕎麥綠豆和小米啥的種子,然後俺隊裡開會討論後,就在這裡種上了蕎麥,我看著長的還行。”
錢進欣然的點點頭:“確實不錯。”
“走,再去後面那片坡地看看!”隊長抹了一把額頭上混著泥水的汗水,情緒亢奮。
錢指揮來了自家生產隊檢視農情,自己還給他當了講解員,這可是值得炫耀半年的大事。
幾個人趟著稀泥,繞開花生地,去往坡地。
坡地的土質疏鬆,是一塊蕎麥和綠豆的混合補種區。
老漢也介紹的說道:“大半個月前俺隊長帶人在這裡組織補種蕎麥、綠豆和小米時,地面乾硬得鐵鍁崩下去火星四濺。”
錢進點點頭:“現在好了。”
隊長興奮地說:“是,這場雨一來,俺隊裡就可以種上點蔬菜了,秋後準能吃上菜。”
“嘿嘿,錢指揮,你們這些官當的好,大災年老百姓的莊稼還能照樣收穫,還能種上蔬菜叫俺吃上蔬菜,這本事……”
他伸出了大拇指。
雨後的土坡上正上演著一場沉默而洶湧的生命反攻、
蕎麥那特有的豔紅色嫩莖漫山遍野地挺立了起來。
彷彿一夜之間同時甦醒的紅色軍團。
細而堅韌的莖杆吸足了水肥,呈現出火焰燃燒般的純正鮮紅,一叢叢一片片,在雨後溼潤的青灰色坡地上跳躍出來。
它們密密麻麻,如同燃燒的薄毯,一路鋪向坡頂。
在那些搖曳的紅色蕎麥叢間隙,以及坡地更高處更乾燥瘠薄的地方,一片片帶著灰白絨毛的細碎翠綠如同繁星般點綴其間。
那是綠豆苗!
站在土坡上眺望,還能看到金黃色小米嫩苗。
看著這一幕場景,錢進深吸一口氣。
他掐腰傲立,如同檢閱一支沉默軍團的首長。
他的視線所及之處,綠色和紅色鋪天蓋地,濃烈的植物氣息幾乎化為實體,衝擊著感官。
抗旱之戰還在繼續。
但曙光出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