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面孔毫無表情,神經線條在皮下偶爾抽動,像在模仿曾經的人類情緒,但最終歸於死寂。而他們的額頭與胸口,則烙著一組組深紅如血的編號——
【命種編號·n-41】
【命種編號·z-12】
【命種編號·h-78】
【命種編號·m-09】……
他們不是復活者。
不是幽魂。
不是舊日戰友。
他們是被故事偷走身份的屍體,穿著記憶的外殼,成為這場獵殺的最前排。
他們已不再擁有名字。
但如今,卻站在一座由死者鋪就、由說書人守護的橋前——
而那扇門,仍未閉合。
王奕辰緩緩從命種隊伍中走出。
他穿著那身宛如祭禮裁判所長袍的衣物,黑底鑲銀,袖口低垂,腳步沉穩,每一步都像在宣讀一紙不容反駁的判決。
他沒有拔武器。
也無需拔武器。
他只是站在那裡,雙手負於身後,目光掃過那道由星光構成的歸途之門。
然後,他開口。
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得彷彿穿透了整片死潮界、星橋、虛妄之庭的全部邊界,直擊人心。
“你們害怕他們。”
“因為他們曾與你們一樣。”
“沒有秘詭,沒有名字,沒有後臺,沒有星圖。”
“他們只是……想活下去。”
聲音不疾不徐,卻像刀刃一寸寸劃過胸膛。
“結果呢?”
“他們被逼著進遊戲,死在試煉。”
“屍體連回收都不被允許。”
“而你們——卻站在門口,帶著你們的理智之星、你們的優越感,護送彼此走向歸途。”
他說完這句,忽然笑了。
笑容淡漠,像是對一切都已無所謂。
“而他們,連死都不能真正死。”
他轉頭,目光落在司命身上。
眼中沒有怒火,只有一種壓得人喘不過氣的絕望平靜。
“所以你問我——他們為什麼追你?”
“不是因為你是敵人。”
“而是因為你,是‘活下來的人’。”
他微微仰頭,像在凝視星橋盡頭的那道裂口,唇角揚起一抹極冷的弧度。
“你們這些倖存者啊——”
“活著就已經是罪了。”
此刻,他站在命種大軍的前列,腳下是鋪滿灰塵的殘骸與焦土,背後是正在翻湧的血霧與編號之影。
他沒有動作,但整個空間彷彿都在他話語中下沉。
那一刻,他不像敵人。
更像一位黑色神職者,一位帶著所有被遺忘者記憶的祭司,在用平靜得近乎殘忍的語調,揭開這場“遊戲”背後,被刻意遮蔽的血與泥。
“你們有沒有想過……”
他的語調忽然壓低,像是貼近每一個人的耳朵:
“在你們拿著卡牌、發動技能、推演規則的時候——”
“有人,在同一個副本里,只能選擇‘逃’,和‘等死’?”
“你們口中的‘普通人’,在你們心裡只是障礙、犧牲、背景、資料——對吧?”
他踏出一步。
那一步像鐵釘,將那些話狠狠釘進了每一個秘詭師的神經。
“你們活著,不是因為你們比我們強。”
“你們活著,是因為——我們先死了。”
“你們有高光,是因為——我們鋪了屍體。”
風忽然掀起他的長袍下襬,獵獵作響,露出他胸口一處深刻的創口。
那是貫穿心臟的致命傷痕,像一塊尚未癒合的時間殘證。
他沒有掩飾。
反而緩緩拉開衣襟,將它徹底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這是我第一次死的證據。”
“你們知道嗎?我第一輪死得連臉都沒剩。”
他伸手,指向高懸在死潮上空的那道血影。
安吉拉。
“可她——她把我回收了。”
“她說,我死得很美。”
“然後,她把我肢解成情緒模組、編號邏輯、命運伏筆。”
“再縫起來。”
“讓我的眼睜開——第一句叫她‘母親’。”
他收回視線,掃過所有仍在呼吸的人。
那些還站在生與死之間、尚未墜入編號的人。
“你們活著,慶幸我死了。”
“可現在我活了。”
他聲音猛地拔高,如裂帛之音,撕開整座戰場的沉默:“我只想——讓你們也來嚐嚐這滋味!”
他高舉手臂,指向司命,聲音幾近嘶吼:“憑什麼你們有卡牌!”
“憑什麼你們被稱為‘秘詭師’!”
“憑什麼你們能退出,而我們連死都得再演一次?!”
他的眼神發狂,血絲在眼白中擴張,整個人如同被複仇的意志點燃。
“你不高尚!”
“你只不過是站在一座——更乾淨的舞臺上!”
“我不是來毀掉你!”
“我只是要讓你們——別再那麼從容地活著!”
風在這一刻,彷彿被抽乾。
命種造物們無聲站在他身後,他們的眼神空洞,卻被王奕辰的情緒點燃,開始浮現出一種可怕的“同步”。
他們沒有喊殺,沒有怒吼。
但他們的沉默,比任何宣戰更具殺意。
他們不需要戰術。
他們只需要看——
這些所謂“活下來的人”,會不會,終於低頭。
而司命,終於開口了。
他的聲音不大,甚至平靜到幾近呢喃,卻在那一刻,穿透了所有灰塵、所有情緒、所有即將爆發的殺意。
“你說得對。”
這四個字,如落雷震響。
全場一震。
那一瞬,風彷彿停頓了連氣流都退避三舍。
司命……承認了?
“我活著,是因為我走得早一點。”
“我不是神,也從不覺得我比誰更配活著。”
“我只是——還沒被你們替換掉而已。”
他直視王奕辰,聲音不快不慢,如敘一場舊事,字字凝實如石。
“但既然這扇門需要有人留下。”
“我留下。”
“不是為了贖罪,也不是為了證明什麼。”
“只是因為——你說的那些人。”
“他們,值得一個——沒有編號的葬禮。”
司命站在橋前,脊背挺直。
他沒有展開卡牌。
但那一刻,他的身影,卻比任何一道結界都沉重。
比門還重,比橋更堅。
不是因為威壓——
而是宣告。
他站在那裡,不再是瘋子十三劇本中的棋子。
他,是一塊拒絕編號的石碑,立在所有“必須被歸類的人”面前。
他的存在,就是對命種邏輯的一句——“不。”
王奕辰怔住了,眉角微顫。
他沒有想到,司命的回應不是怒吼,不是還擊,而是——這樣平靜、坦然,卻無比有力的選擇。
而就在這沉默即將重新籠罩全場之時,另一個聲音毫無預兆地響起。
“我也留下。”
是信奈。
她從隊伍中走出,動作乾淨,腳步堅定。
她沒有看司命,而是直視那群編號者,一如她曾直面過無數次家族的陰影與規則。
她的聲音不帶哭腔,卻讓人聽出血與淚已被燒乾。
“我姐姐,是被你們殺的。”
“她是御神院家的希望,是我唯一的驕傲。”
“她死的時候很狼狽……但我總得,為她,討點利息。”
她拔出卡牌,指尖微顫,卻沒猶豫。
“我要讓她安息。”
“也讓你們——永遠閉嘴。”
緊隨其後。
“我也不走。”
娜塔莎緩緩走了出來,臉上帶著她標誌性的、帶刺的笑。
“一個兩個都不走,是不是看我跑了比較丟臉?”
她利落地甩開風衣,露出肩頭那塊早已鏽蝕的機械嵌合裝甲,冷光映出她早已不完整的輪廓。
“老孃就這副爛命。”
“你們都在裝悲壯,我不留下,豈不是對不起這氣氛?”
她嗤笑一聲,卻握緊了武器。
下一位,是赫爾曼。
他聳了聳肩,叼著一支幾乎沒味的菸草,語氣一如既往懶散:
“無面主大人並未下達撤離指令。”
他吐出一口煙霧,笑得像在說一樁再普通不過的買賣。
“而且你們要是全死了,我不好收屍。”
他朝王奕辰一指,眼神帶著三分輕蔑七分挑釁:
“你把我編號試試?”
然後是林恩。
她緩緩站出來,逆著星橋那道金白光輝,剪影孤傲清晰。
聲音沙啞,但字句如鐵。
“你們留,我也留。”
“灰塔的後人,不該只把光藏在口袋裡。”
“這一次——我替爺爺守一次火。”
她沒有回頭,也沒有遲疑。
而最後走出來的——是塞莉安。
她沒有任何語言。
只是走到司命身邊。
站定。
沒有看任何人,沒有做多餘動作,甚至沒有展開卡牌。
她只是站在那裡。
司命也沒有問她為什麼。
因為他知道,她不會說理由。
她站在他身邊,從來不是因為命令,也不是為了勝負。
她——只是從未打算離開他身邊。
就像有些人從不宣誓,卻早已寫好誓言。
橋未斷,門猶開。
而在這世界崩塌的前夕,一群本可以走的人——選擇留下來,面對命運、編號、被遺忘的名字,以及將來的寂靜。
他們站成一道屏障。
不為勝利。
只為告訴命種大軍:
他們,還活著。
並選擇這樣——站著活著。
而這時,維拉走到司命面前。
她的步伐沉穩如故,但目光卻不再鋒利如刀。
那是疲憊,是從未在她眼中出現過的疲憊,像穿過無數試煉之後,終於意識到真正的代價從現在才開始計算。
“我不想走。”
她聲音低啞,幾不可聞。
“但我要帶他們回去。”
司命看著她,輕輕點頭。
“我知道。”
維拉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掌。
掌心與掌心之間,不再是冰冷的命詭金屬,而是戰友之間,最本質的信任。
她低聲而鄭重地說:“我會帶他們出去。”
“然後——我會回來。”
司命微微一笑,眼底如沉夜中的燈火,溫柔卻不熄:“那我就在門口,等你。”
—
星橋仍在燃燒,死潮仍在穩定。
而“守門的人”,已然集結。
維拉站在星橋前,金白色通道在她背後展開,彷彿一扇正在裂開的天門,光芒翻卷,像漩渦,也像某種溫柔而決絕的子宮之口。
那是“歸途”,也是“終途”。
身後,是早已整裝待發的非戰力者。
穆思思緊緊抱著畫冊,指節發白;藤宮澄雙手發顫地握著林婉清,像抓住一根能通往現實的稻草;艾琳咬著下唇,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顯得比在任何戰鬥中都更加脆弱。
維拉回頭,看著他們,又轉頭,看向身後那些——
留下來的人。
他們一個個站在通道的背後。
司命、塞莉安、赫爾曼、林恩、娜塔莎、信奈……每一個人站在死潮與虛妄之間,像一群註定會被寫進終章,卻依舊在努力撐住書頁的“註腳”。
這一眼,也許就是訣別。
穆思思忽然哭了。
不是哽咽,是壓不住的嚎啕。
“你們……你們也應該走的啊!”
“你們也是人啊!”
“你們為什麼不走?!”
她的聲音像是被壓著火焰的湖面,每一滴水都在沸騰,每一寸空氣都在灼燒。
司命微笑,卻沒有回答。
他只是看著她,像看著某個終於被保護到安全的人。
林恩伸出手,輕輕摸了摸穆思思的頭,像她小時候安撫弟妹那樣。
“你記住我們就夠了。”
“我們活著,不是為了逃命。”
“我們留下,是為了——讓你能走。”
穆思思的眼淚止不住,哽咽著嘶吼:
“可是我不想走,我不想只留下你們的畫——”
就在這時,莊夜歌的聲音從死潮橋上傳來,低沉、緩慢,如墓門落鎖:“那你就畫我們背影。”
“畫我們離開時,像碑一樣站著的背影。”
那一刻,所有人安靜下來。
維拉深吸一口氣,強行把情緒壓下去,把聲音壓穩。
她低聲湊到司命耳邊,最後一次開口:“你們誰要是死了,我會回來,打斷你們的墓碑。”
司命輕輕點頭,笑著回應:
“那我就不死,給你留塊碑。”
兩人相視,笑中帶刺,像最鋒利的誓言。
下一刻,風灌入星橋核心,光柱震顫,扭曲著開始加速旋轉。
那是門的催促。
再不走,就再也走不了了。
維拉立刻轉身,聲音如斬斷一切猶豫的長刀:
“全員進入星橋!”
“一分鐘內完成人員轉移——走!!!”
穆思思在林婉清的擁抱下被拽入光門,哭聲被吞入金光;
藤宮澄幾乎是被拉著跑;段行舟護著魯道夫一路撤退,一邊回頭咬牙:“你們幾個要是活著回來,我再罵你們不值!”
赫爾曼吹了個口哨,笑得像在告別,又像在立誓:“你等著,我們帶屍體一起回來。”
光柱迅速收縮,空間開始塌縮的倒計時響起。
就在最後一秒,維拉停住腳步。
她再次轉頭,看著站在那片戰場最前方的司命,眼神灼烈:
“門的那邊,是生。”
“但如果你選擇留在‘門外’——”
“那你就得把‘死亡’,活成一首詩。”
司命抬頭,看著她,輕輕笑了。
“我擅長結尾。”
下一秒,光柱將她吞沒。
維拉的背影,消失在生者之門。
——而戰場,終於開始崩塌。
血海翻湧而來。
命種如赤潮般捲入戰場,層層推進,安吉拉的身影高懸在遠方如血月般升起,
臍帶如觸手落地,她的禱詞,如神明低語,在天穹上空響起。
而在這片即將坍塌的邊界上。
七人未動。
他們站在通道之前,站在世界的邊緣。
像碑。
像燈塔。
像還未講完的名字。
你可以逃離戰場,
卻不能逃離那個讓你願意留下的瞬間。
有人站著,是為了不讓別人跪著;
有人留下,只為讓別人能走得遠一點。
那道光亮著——
是因為有人,背對著光守著出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