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輕挑,一個停頓,便能讓一場聯姻或一段盟約灰飛煙滅。而在舞池邊,司命換了一隻酒杯,獨自站在一根鐫有銀杏花紋的雕柱之後。
他沒有跳舞——當然不會。
他的視線緩慢掃過全場,既不注視任何人,也不迴避任何視線。
他不是來參與舞會的,他是來等一場戲正式開場的。
那道熟悉的氣息,終於靠近了。
清冽、肅穆,隱隱帶著神聖香氣與某種難以言喻的腥氣——像封聖儀式上的香灰中滲出的一滴血。
是她。
梅黛絲。
她沒有隨從,沒有神職人員陪行,獨自踏入人群。
她的長裙曳地,銀灰色的禮袍外披只系一條極細的禮鏈。
她沒有佩權杖,卻比任何人都讓貴族自動讓出路徑;
她掩蓋命紋,卻彷彿每一步都在神明的圖騰上。
她徑直走向司命,未行禮、未寒暄,開口便是祭壇裁決般的冰冷直指:“你是引發編號暴動的人。”
不是疑問,是定罪。
司命只是抬眼,舉杯致意,語氣帶著那種無比溫和卻令人極其不適的禮貌:
“我只是個主編。我做的是傳播,不是暴動。”
梅黛絲不動,只側了側頭,目光落在他手中那杯葡萄酒上。
那不是一個盯著酒杯的眼神,而像是在看一件不該被凡人觸碰的神聖器物——不潔,甚至冒犯。
她語氣低下去一分,卻更加凌厲:“你以謊言混淆真理,以火焰汙染信仰。你操弄輿論,誤導軍屬,掩護叛徒……”
她踏前半步,嗓音壓低,卻句句鋒利得像落錘: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司命終於收起笑意。
他緩緩將酒杯放下,指尖仍觸著杯沿,語氣不高,卻每個字都像一枚鋒銳的刺刀緩緩旋入胸骨:
“當然知道。”
“我在做一件,比你還要可怕的事。”
他頓了頓,眼神在她眼前定格:“我在說真話。”
梅黛絲眼神劇震。
一瞬間,一股無可解釋的壓迫從她識海深處湧起——不是某種靈壓,不是威脅,而是……一種近乎“屈從”的本能衝動。
像是神官在面對聖物時被迫低頭。
她下意識地吸了口氣,識海命紋高速旋轉,如教會鐘樓中被狂風扯響的銅鈴。
她立刻察覺到了異常。
這不是司命在“說話”。
這是某種意志,透過他的身體、語言、甚至呼吸與視線,在對她下達“指令”。
不是辯論,不是對峙,而是從位階上的俯瞰。
她的呼吸驟然短促。
而她,梅黛絲,繁育聖母教會的聖女與主教代表,竟在這不屬於戰場的場合,在一段對話中——下意識地放緩了語調。
她的聲音變了,不再高踞審判座,而是剋制、謹慎、甚至……平等的低聲:
“你身上……有某種意志。”
司命不否認,反而點頭,像在欣賞一名敵人終於說出正確答案。他語氣輕慢,卻不輕佻:“你也有。”
“只是你那一位……還沒徹底睜眼。”
他掃了她一眼,嗓音輕得像霧中暗語:“而且很不巧,你的那一位,在我的前面,排第七。”
梅黛絲猛然明白了。
她當然知道“至高秘詭卡”的編號體系。
她是“繁育聖母”的候選器皿,那位名列第七的神性意識的預備承載者。
而他,司命——他體內迴響著的,是no.3:命運之主。
這代表什麼?代表她,天生就比他低一階。
不是學識,不是地位,不是意志或權力。
是構造上的、法理上的、位格上的低。
這一刻,她意識到自己面對的,不是一個玩弄輿論的策士,也不是一個危險的秘詭師。
而是——
某個,未來可能會成為神的存在。
而她,在這個人的面前,在不知不覺中,居然低了頭。
哪怕只是片刻,那都是屈辱。
梅黛絲的臉色微變。羞辱、警惕、憤怒如浪迭加。
但她強行剋制住情緒,轉身離去。
披風掠過燭光,投下的影子在地磚上晃動如將要燃起的神圖。
她沒有再說什麼,直到腳步即將消失在邊廊前,才低聲扔下一句:“你以為你在編織命運,其實不過是命運在借你之手,清算我們所有人。”
她走遠了,裙襬消失在神紋雕柱之後。
司命沒有看她。
他只是伸手,輕輕觸了觸自己手背的命紋邊緣。
那裡星光未燃,但像有某種東西在——輕微顫動。
他喃喃低語:“不是清算。”
“是改寫。”
“而你們——太久沒有被改寫了。”
主廳北角,長窗高啟,帷幔被夜風輕輕掀起一角,王都的夜空如一幅縹緲流動的銀紗緩緩垂落,映出穹頂魔鏡下光軌的流轉。
圓舞曲的尾聲尚未終止,樂聲依舊在水晶吊燈間盤旋,但此刻,大多數人的目光早已不再停留在舞池中央。
貴族們的身影彷彿在旋轉,卻各自心思奔湧,連步伐都變得多了幾分試探。
塞莉安正低聲與一位身著灰藍織錦禮服的女伯爵交談,笑容優雅,言辭溫和,禮儀無懈可擊。
可那一口未露的虎牙,才是她真正剋制的鋒芒。
她一邊傾聽對方的言語,一邊以最恰當的角度控制著每一次點頭與側身。
遠處的奧利昂王子身披淺金禮袍,與幾位貴族青年低聲交談。
他站姿筆挺,眼神銳利,如同握著權柄的雕像。
他的視線隔著人群落在司命身上,那一瞥中毫無掩飾的冷意,像刀鋒劃過飲水杯壁。
而此刻,那位原本應最不顯眼的小王女,卻悄無聲息地繞過人群,步履輕盈地向司命走近。
莉賽莉雅。
她換了一襲湖水藍的輕紗裙,披著白色天鵝絨披肩,頭髮以宮廷禮式盤起,銀星形髮簪閃著柔光,腳步帶風,卻穩得不失儀態。
她沒有徑直走到司命面前,而是在他旁側的長桌前停下,緩緩取了一杯無酒精香檳。
動作嫻熟優雅,像是從小訓練出的外交儀式,卻又帶著一絲少女的私密心事。
她側身站在他身旁,語氣低柔,聲音像雪落燈焰:“司命先生。”
她用了最正式的稱呼,但唇角藏著不加掩飾的笑意,像一場有意揭開的身份迷題。
司命偏頭,略一舉杯,眼神裡帶著一絲好奇:“小殿下。”
莉賽莉雅眨了眨眼,輕聲問:
“你認出我來了嗎?”
“如果我說沒有呢?”司命笑了笑。
“那我會提醒你——‘筆名是莉雅’。”
他輕輕一怔,隨即忍不住笑出聲:
“果然是你。”
他們輕碰酒杯,琉璃之聲清亮。杯中香檳微蕩,水晶燈的倒影碎在液麵,彷彿命運的波光落入無名者的手中。
莉賽莉雅收回目光,淡淡地看向舞池,又順著餘光掃過奧利昂、梅黛絲、艾德爾各自站立的方位。
她聲音輕得彷彿怕被那些權力之人的耳朵聽見:
“他們都不喜歡你。”
司命喝了一口酒,語氣無甚起伏:“你呢?”
莉賽莉雅低聲一笑,彷彿自己也不確定:
“我不確定。”
“但我喜歡看你的報紙。至少……你不是他們。”
她這句“你不是他們”,說得極輕,卻極重。
像是對這個世界最後一塊試圖保留清醒的石頭,投下的微光。
司命挑了挑眉,沒說話。
莉賽莉雅望著他,語氣突然轉向:
“我想請你寫一篇匿名的文章。”
她說得平靜,卻極認真。
“關於——‘王座與人民之間的那堵牆’。”
司命一頓,望向她的眼神變了幾分:
“我以為你是王女。”
“我也是一個讀者。”
這句回答,既天真,又可怕。
他們對視了數秒。
隨後,下一首圓舞曲響起,音符緩緩流淌,星軌再次亮起。
莉賽莉雅輕聲問:“你跳舞嗎?”
司命搖頭:
“我不太擅長。”
“那我們一起跳。”
她側首,笑意盈盈:
“這樣就不算你踩到我了,是我踩你。”
司命苦笑,把杯放回長桌,向她伸出手,手指修長,掌心微熱。
他們一同走入舞池,旋入流動的星軌旋律中。
與此同時,遠處柱影之後,艾德爾靜靜地靠著雕柱,神情未動。
他一直注視著司命,手中卻緊握著一張已被反覆摩挲的檔案。
紙頁微皺,上面記錄著司命幾次現身的時間、地點,以及一張由監控剪影重繪出的模糊畫像。
身後腳步聲輕響。
“閣下。”一位年輕軍官悄聲靠近。
艾德爾沒有轉頭,只低聲道:
“別動他。”
軍官遲疑了一下:“閣下,他極有可能——”
“我知道他極有可能。”
艾德爾緩緩轉頭,眼神冷得像未出鞘的刀鋒:“但你知道嗎?”
他頓了頓,聲音低沉得像是吐出王都最沉的一頁密令:“王都……需要一個狂人。”
“只有這樣,它才會開始坍塌。”
說完,他轉身步入燈影之外,身形被柱影吞沒。
那張檔案隨他衣角一動,飄落地面,隨風輕輕滑行,在銀紋地磚上劃出一條無聲的曲線。
窗外,一片細雪無聲落下——王都入冬的第一場雪,悄然而至。
而此時的舞廳內,貴族們依舊轉身、飲酒、談笑,互致恭維與試探,彷彿一切仍按著既定的規則在流轉。
沒人注意到,那個邁入舞池的身影——
那隻遞出的手,早已不是單純伸向舞伴的舞姿,
而是將命運的筆,伸進了權力構架的中心。
“他們用金箔包裹王座的利刃,以酒與花偽裝命令與審判。
但命運不寫童話。
它寫下的是——刀光中跳舞的那隻手。”
——《晨星時報·夜版·無名投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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