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確地說,是‘被消耗’。”司命緩緩收回卡牌,掌心的命紋環上三顆星光爆燃,象徵著秘詭以干涉命運。
他的額角滑下一滴冷汗,幾乎未被察覺。
他輕咬牙關,右手撐地,緩了半息才重新站起。
風語領域即將結束。
伊恩快速將領域收束,風牆如簾幕一般向體內迴旋折迭,片刻之後,街道重新被夜風吹拂,雨絲灑落,空氣又恢復了似乎從未有過異動的模樣。
“再晚五秒,就會引來風紋共振的巡檢。”伊恩警告道,聲音中仍帶著一絲心悸。
司命點頭:“足夠了。”
他緩緩直起身,仰頭望向灰沉如鐵的天際,那片厚重的雲層低垂著,彷彿整座城正在一場未明的風暴前壓抑著呼吸。
“我們可以寫出第一份調查報告了。”他說,語氣篤定,“屍體不是死於失血。”
“是因——命運被分割。”
“這不是吸血。”
“是初級的祭儀。”
伊恩卻皺起眉頭,聲音微沉:“你確定……這個儀式的源頭,是教會?”
司命沒有立即回答。他只是靜靜望向遠方,那座巍峨的高塔,在霧雨中若隱若現,塔頂的紅燭此刻微弱點亮,彷彿遠遠地燃著一顆將落未落的星。
他的聲音極輕,卻像冷針扎進骨裡:“繁育聖母教會……每月一次的‘新月潔儀’,剛好——就在昨夜。”
“而此類儀式,需要‘一份原初命紋未定的生命體’。”
他低頭,看著地面上那些殘缺的命紋殘痕,彷彿在看一個未被完成的名字。
“她……昨晚才完成命紋登記。”
“她第一次,成為秘詭師。”
伊恩低聲喃喃:“所以她——太合適了。”
“合適得就像……是被挑中的。”
司命沒有接話。他只是定定地看著風雨中漸黯的街巷,沉沉一瞥,彷彿望穿現實的迷霧,看到了那遙遠神殿之上,
一道火光正在塔樓緩緩熄滅,像是某種儀式已悄然謝幕,或某種更古老的東西正在甦醒。
他轉身,風衣翻起衣襬,步伐堅定如刀切雪,他的聲音輕輕落下,卻像在對整個城說話:“他們想要一個威懾。”
“我們會給他們一個迴音。”
晨星報社·主編室,夜色漸沉。
雨未歇,窗外水珠順著鐵框滑落,巷外石板路上傳來若有若無的沉重腳步聲,皮靴與地面的每一次接觸,彷彿都在敲打著一顆即將炸裂的心臟。
那是軍警的巡邏,節奏沉穩,卻帶著某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桌上攤著至少八種不同版本的報紙初稿,紙張邊緣泛起微微翹角,被來回翻動得褶皺斑駁。
有軍部剛剛下發的公告文字,有教會內部的簡報副稿,也有晨星報自己撰寫的夜課講座回顧,
甚至還有幾頁匿名讀者寄來的剪報殘頁——其上一行字被粗黑墨水狂筆寫下:“吸血鬼殺人案,主編可有解釋?”
這句話像一根燃著火頭的針,毫無溫度,卻足夠刺穿紙張與面板。
雷克斯站在窗邊,指節死死扣著窗框,白得發青。
他眼神緊鎖著窗外陰雨連綿的長巷,彷彿那黑暗中隨時會蹦出一個戴著教徽的聽審者。
“他們想讓你承認,是我們太激進。”他說,聲音低啞卻冷硬,“招來了血。”
司命站在燈下,黃銅吊燈將他影子拉得極長。
他沒有看雷克斯,也沒有看那些堆迭如證物的稿紙。
他只凝視著牆上一塊新釘的灰色告示板。那是一份剛貼上去的軍政公告:
“晨星報社被列入‘軍政臨時調查協助機構’,即日起須每日向軍警提交刊印計劃與採訪目錄,禁止刊登未經軍方與教會聯合審定的超凡相關資訊。”
墨字未乾,殺意已成。
“這是封口令。”雷克斯走近,聲音低沉如嘶,“但披了件‘協助調查’的外衣。”
司命的目光沒有離開那張佈告。他的聲音冷靜得像天平擺針:“怕的不是怪物,是資訊。”
“怕我們——比他們快一步揭開真相。”
雷克斯的喉結動了動,低聲問道:“那……我們還發嗎?”
司命終於伸手,翻起桌上一迭手稿,指間翻頁輕響如刀鋒撥開紙雪。他視線落在某一處段落,淡淡開口:“刪‘夜課回顧’,保‘命紋筆錄’。”
“再加一段——講座學員中,有一人被不明儀式捲入。”
“只說‘捲入’,不說‘死亡’。讓他們猜。”
雷克斯輕輕點頭,眼中閃過一抹明白的光。
他們不需要編造,只需要留下足夠的空白,讓猜疑自己長出牙齒。
這時,印刷室的門被人敲響,一陣溼冷的風隨門縫灌入,伊恩披著斗篷走進來,頭髮與肩膀還沾著細雨,眉宇間藏著不安與壓抑。
“你讓人去印刷街的觀察崗查風向了嗎?”他一開口便直指要害。
司命抬眼,尚未作答,雷克斯已經從抽屜中抽出一張圖紙,迅速平鋪在桌面上。
那是一張最新繪製的風向與靈感波動迭合圖,覆蓋第八區夜間時段的觀測結果。
伊恩標註出一點位置,紅色墨圈清晰醒目,旁邊手寫一行批註:“風語殘響起伏點,與三個月前舊案·編號g-72一致。”
伊恩壓低嗓音,帶著一絲刻意抑制的怒氣:“你知道那案子最後怎麼處理的嗎?”
司命沉默不語。
“教會直接封卷。”伊恩吐出下一句,“理由是——‘獻祭歸主者’。”
雷克斯面色猛地一變:“他們把人……寫成獻祭物?”
司命沒有回答,只是靜靜道出兩個字:
“不是寫。”
他緩緩吐氣,聲音冷得像墳場夜風。
“是印在墓碑上的。”
伊恩低頭,指尖在圖紙邊緣輕點幾下,像是在為那未能說出口的名字默哀。
“她,是來聽我們講座的。”他語氣愈發沉下去,“她是聽過你講‘命紋賦名’的人。”
窗外,一道雷霆忽然劃過長空,炸響震顫。
屋內吊燈閃爍了一瞬,光影劇烈跳動,像在提醒什麼已至臨界。
下一秒,印刷街那邊傳來一陣躁動,有人高喊著從樓梯衝下:“教會出了通告——說兇案與‘非法夜課’有關!”
伊恩猛地回身,怒火在眼底翻湧:“他們要把我們……當成邪教清算!”
“別急。”司命的聲音忽然低了下來,穩得近乎殘忍。
他從衣袖中緩緩抽出一張早已泛黃的卡紙,紙角一角焦黑燒燬,殘留著某種被掩蓋的秘密氣息。
他將其攤在燈下——那是當年從黑市流傳出的“教會秘詭目錄副印”。
在焦黑與墨漬之間,仍可辨認出一行未被抹去的墨字。
司命低聲道:“如果他們想扔鍋——那我們就順手遞個鏡子。”
伊恩愣了一下,目光漸漸變冷:“你是說……”
“我說,”司命緩緩將那張卡紙壓在晨星報副刊的頭版之上,目光冷銳如刃:“我們不主動開火。”
“我們只需要,讓他們——對著鏡子,自己嚇到自己。”
他抬起眼,聲音低卻擲地有聲:“然後——看誰還敢說,是血族下的手。”
遠處,王都高塔的輪廓在夜色中若隱若現。
紅光尚未升起,卻在雲層後透出一抹令人心悸的微輝,如同一隻尚未睜眼的眼睛,卻已投下了注視。
血月尚未登臨,但它的陰影,已悄然籠罩在這座城市之上。
那不是光的缺席,而是秩序將崩的前兆。
窗外,風聲低鳴,彷彿在咬住屋簷的邊角,用力呼吸,又不敢吶喊。
王都的夜,比往常更加沉默,那是一種被壓抑得太久,隨時可能炸裂的沉默。
晨星報社的地下倉儲區,此刻已被徹底改造為一個臨時的“分稿間”。
舊日堆滿檔案的鐵架被推至角落,中央騰出空間,十餘張大小不一的木桌上正一張張鋪開排版各異的新聞初稿。
印刷油墨的味道混著舊紙張的黴氣,在空氣中堆積出一種令人頭暈的壓迫感。
牆上則貼滿了王都各大報紙的標識圖譜:《霧都早訊》《北角街刊》《特瑞安騎士日報》《十七區小道通》《醫者周信》……它們如一張覆蓋全城的資訊脈絡,被精細繪製、編號、分類,彷彿即將開始一場無形的戰爭。
伊恩站在稿桌中央,目光銳利,身後的地板上,是他親手繪製的新一輪風語陣紋。
藍銀色的符文在低光中如潮水般湧動,構建起一座安靜而龐大的靈能領域。
領域如帆,輕響無聲,悄然張開。
“我們不是要洗白。”
伊恩的聲音不高,卻如沉鐵砸水,激起波瀾。他的每個字都釘在空氣中,直抵人心最深處。
“我們是要讓每一個開口說話的人,都開始懷疑——自己聽到的那個版本,是否真的是唯一的真相。”
司命站在書櫃邊,光影勾勒出他輪廓清晰的肩線。
他沒有說話,只是輕輕點了點頭,那一刻,他的眼神像極了清晨審稿時的刀鋒。
“你打算投多少?”他終於問。
伊恩微微一笑,眼中帶著某種在混亂中捕獵的冷靜。
“四十三份報刊。”
“十二家有軍方背景,七家疑似受教會資金控制,剩下的是地方自營的小印鋪和流動貼紙站。”
他說著,攤開一本厚重的《城市言論渠道圖冊》,手指穩穩劃過一條紅線:“我們只需要控制這條‘風語走廊’,從東五區的診所佈告欄開始,一直到南碼頭的水手哨崗。”
“然後——風自己會把聲音帶走。”
話音剛落,風語者的領域擴充套件至整個房間邊緣。
桌上的紙頁輕輕震動,旋即被無形之風托起,一張張穿過開啟的氣窗,化作夜色中的羽翼,悄無聲息地飄入王都的風中。
瑪琳站在一旁,面色猶疑。她是負責後期編審的文案編輯,向來謹慎,這一刻卻明顯動搖了。
“這樣真的……有用嗎?”她低聲問,“民眾……不是早就被他們的通告帶偏了嗎?”
司命打斷了她。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近乎宿命的篤定:
“他們不是在相信誰。”
“他們是在害怕——只剩一個版本。”
他向前一步,目光掃過眾人,緩緩道:
“我們不提供答案。”
“我們只負責製造疑問。”
“因為疑問,比指控——更容易傳播。”
桌上一頁稿紙正飄浮在半空,標題赫然寫著:
《“她的眼睛是紅色的”——夜課學員之死,疑點與傳聞》
另一份排版更緊湊的對照稿上寫道:《北城區小教堂的神父,為何三夜未歸?》
還有一張封面特稿:《血族王女?霧都政變的替罪羊?——封面特輯:‘她說她不喝血’》
伊恩不動聲色地將這些文章以不同格式,嵌入不同模板,
分別送往街頭快印坊、碼頭通告牆、酒館內頁廣告、甚至教會佈道角的公告欄。
他不試圖阻止資訊的擴散,他只是讓每一條資訊——都變得“不那麼純淨”。
風語者的低語,在城市的縫隙中編織出一張又一張迷霧。
這時,司命緩緩將一張秘詭卡扣在桌面上。
那是一張命運系·至高卡牌——【命運之主】中的詞條:“真實的謊言”。
他低聲念出:“凡閱讀此文者,將自然生出——‘也許不是她’的想法。”
命紋在他指尖燃起,淡藍色的星點輕輕跳動,象徵著一顆理智之星的消耗。
星輝一閃即滅,隨之而來的,是那些剛剛送出的報紙中——悄然多出的幾行文字。
“有鄰居稱,案發時聽見類似禱告的哼唱聲。”
“死者背部命紋結構異常,疑似儀式性傷痕。”
“天文館當夜記錄,月象呈現罕見波動,可能影響命紋穩定性。”
伊恩看著夜色中的紙頁越飛越遠,低聲道:
“風把聲音帶走。”
“也會把迴音帶回來。”
“我們不需要打贏,我們只要——不讓他們堵死所有風口。”
雷克斯站在陰影中,忽然問了一句:“如果……他們最終抓不到真兇,會怎麼辦?”
司命緩緩轉過身,看著那片月光模糊的街巷。風吹亂他的衣角,面容卻寧靜如山。
他的聲音很輕,卻像從夜色最深處傳出:
“那就讓他們開始懷疑——這城裡是不是藏著一個‘他們抓不到的人’。”
“最好是個,比吸血鬼還可怕的。”
風,靜了片刻。然後,攜著字句、紙頁與疑問,穿過屋簷,鑽入街角,飛入那座沉默高塔的裂縫之中。
晨星報社的燈,一整夜未熄。風未停,迴音未盡。
繁育聖母教會主殿,清晨。
蒼白天光透過穹頂琉璃灑落在空曠殿堂中,淡金色的晨霧彷彿被濃縮成了某種神聖的邊界,將一切喧囂隔絕在這座石穹與命紋構築的巨宮之外。
聖壇之上,大理石鋪設的祭壇仍舊殘留著昨夜祭禱後的焚香氣息,
那是一種介於血與乳香之間的混合味道,溫熱而沉重,彷彿從石縫中滲出遙遠記憶的灰燼。
殿堂中央,十三根貫穿穹頂的祈福柱聳立如林,每一柱上皆垂掛著血月綬帶,暗紅的綬帶在微光中輕輕搖曳,如低聲吟詠的遺言,在無風之處亦不曾靜止。
銀紋執事·費圖·阿倫單膝跪地,身軀微微發抖,額頭緊貼地磚。
那是一塊由封紋釘固定的命印石,每一寸石面都刻有“贖罪者的律條”。
他的聲音帶著細微的顫抖,不知是因殿中的寒意,還是上方那道靜默目光的威壓:“王女級血族……已於昨夜被軍警以‘外交領使監護’條件保釋。”
“晨星報……發起了多點輿論投放……目前已有七家城中報紙刊登相關內容,朝向……極為不利。”
他話未說盡,便已感覺自己在冰中跪伏。
臺階之上,教階之椅靜靜矗立。
梅黛絲坐於其上,沒有著常規的白金祭袍,僅穿一襲素雅晨衣,灰色織底,綴有金邊線紋,領口束得極緊,像是一副未曾解封的咒印。
她的目光落在掌中,指尖撥弄著一枚淡金色教徽,其上鑲嵌著三顆紅寶石,排列成古式三聯符位——象徵“子宮”、“鮮血”與“神授”。寶石在她掌心滾動,泛出如血未凝的光。
她的目光空無一物,像是穿透殿堂,看到了另一個尚未現形的劇場。
良久,她才緩緩開口,聲音輕柔,卻帶著某種深層不可動搖的冷意:“她本該,在押送名單上。”
“我們安排了那麼多‘目擊證詞’……連屍檢署,都遞交了專用判定件。”
這不是憤怒,也不是責問,而是一種過分平靜到近乎詭異的複述,如神祇在複誦人類試圖逃避的預言。
費圖低下頭,額角細汗已滴落地磚,不敢言語。
“那位子爵……”她語調不變,彷彿只是談及某個遠親的婚禮,“就為了一個背棄永夜誓約的王女,打斷了一個——將完美封閉的獻祭節點。”
她眼神略動,緩緩望向殿堂西側高牆上懸掛的月象神圖。
圖中刻有完整的獻儀週期,自新月始,至血月終,如同鐘錶的刻度,而昨日那枚代表“回流獻祭”的節點,已被人用紅線劃破。
“我們原可以在這次失控的秘詭傳播中,借力樹立一次清洗儀軌的正當性。”
“一個吸血鬼殺人。”
“一份教會贖罪審判。”
“平衡而有力。”
她的聲音依舊輕緩,卻逐漸收緊了某種不可逆的東西,如蛛網擰入鋼絲。
銀紋執事艱難吞嚥了一口唾沫,剛欲開口請罪,卻在她視線再次落下的瞬間,被一句冷淡提問截斷:“……那位晨星主編,動了嗎?”
費圖低聲回道,聲音幾乎如蚊:“……仍在調查。但秘詭封鎖迴路被短暫擾動……初步推測為命運系干涉。”
梅黛絲聽後,輕輕“嗯”了一聲,不置可否。
她從教階之椅上起身,袍角輕擺,步伐穩重地走向聖壇後的灰燼壇,那是供奉失敗儀式遺物之地,也是重申意志之所。
她彎身,從銀櫃中取出一枚染血的禱布——那是昨夜初階血月儀式中所用的月象圖符殘件,
血跡仍未完全乾透,邊緣刻痕細密,咒文被燒斷的痕跡彷彿仍在訴說著某種被腰斬的秩序。
她將那塊殘布輕輕放入禱爐火焰之中,火光微微跳動,舔舐著那帶血的符紋,一點一點地將其吞沒。
火焰映照在她的臉上,金紅交映,彷彿烈焰從她眸中升起。
她的聲音低而緩,卻比此前任何一言都更加分明:“他們以為,火燒了輿論,我們就再也點不起了。”
“可他們忘了——”
她頓了一下,彷彿在與火焰一同低語:“聖火,本就是從骨灰中升起來的。”
“真相可以被切碎,但灰燼不會撒謊。”
——《教會執筆者殘稿·灰痕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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