贅婿

第1284章 低壓槽(中)

同理軒內,哭聲隱隱約約的浮動。

外頭的院子裡,書生們正在整理混亂之後的場景,有的聽說了什麼,朝內院這邊過來,附近的院子已經擺放了三具屍體,距離這邊不遠的瞭望塔裡也有士兵死亡,但最為麻煩的,是內院這裡的狀況。

李頻在距離自己臥室三丈外的屋簷下站著,沒有過去,房間的一堵牆倒了,能夠隱約看到裡頭的狼藉。吞雲和尚從這裡逃逸時,掀翻了裡頭的床,醫官進去了裡頭,有些為難,也有些惶恐。

聽說了事情的胡栓過來,說節哀的話語都有些難以出口,李頻擺了擺手。

“大夫進去了……還沒出來……有什麼節哀的……這些年……胡兄你看我外頭的學生,就這樣去了三名,我……節不了這裡的哀,這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他的話語有些混亂,胡栓握著捏著他的手臂,沒有說話,但過了一陣,李頻才按了按額頭。

“他們如此瘋狂,本地士紳與朝廷的對抗,也快到強弩之末了,胡、胡兄……自南渡時起,不,自太原時起,今日這樣的事情,我便見過了無數次,如今婆婆媽媽沒有路,往前走,處理掉他們,將幕後之人擠出來,才有將來,胡兄,你與李大人的事,至關重要,你明白吧?”

“……明白。”

“速去做事,我這裡無妨,待到……”李頻頓了頓,“待到我這裡清理完,我……我還要去張府拜會,見見……張雲涯的家人……”

他說到這裡,沒有聲音能發出來了。胡栓看著他的眼睛,過了好一陣,點頭。

“那我去做事了,有事言一聲。”

李頻拱手。

房間裡的醫官帶出了噩耗,丫鬟在哭,之後也有人大聲地哭,李頻朝那邊望去,只見是屋外的李洛詩,她被羅守薇抱著,哭的聲音很是難聽,李頻朝這邊揮手,努力了兩次,才發出了沙啞的聲音。

“你……你……你帶她來幹什麼——你帶她來——”

羅守薇抱著李洛詩,看看房間裡的屍體,又看看李頻,也有些說不出話來,李頻便走了過去,她才道:“洛詩、洛詩她……受了驚嚇,要找孃親……”

“她受了驚嚇!她受了驚嚇——”李頻聲音沙啞得厲害,自己都有些不知道說什麼,“她受了驚嚇……你便帶她進來,看這些……看這些……你故意的是不是,你高興了是不是——”他指著房間裡的屍體,手指顫抖。

羅守薇的臉白了,放開了懷中的李洛詩,少女朝房內撲過去。羅守薇便在那裡站著,不走也不動。屋簷下僵了一陣,李頻看得煩心,他瞪著眼睛,沒有眼淚,來回走了幾步,之後去到外頭的院子,看被白布蓋著的另外三具屍體,其餘的弟子過來安慰他,他打起精神,說了幾句書上的話,也說了這些年來,江山淪陷的一切。弟子們在哭泣中領悟著這些。

血像是到了喉間,漸漸地往外溢,李頻不知道那是不是幻覺,只是努力地嚥下去。他隨後指揮著眾人善後,打聽了幾名弟子最後時間的各種行為,努力回憶他們的生平與家人,丫鬟們也在裡間整理夫人的遺體——他知道這些事情總是有人處理的。時間在這裡變得奇怪起來,恍惚間似乎過了中午,他沒有吃飯,一些奇怪的念頭偶爾冒起,譬如去看張雲涯的家人,他上午便曾想過要去探訪,如今想著這事,覺得自己能夠說出一些有的放矢的話來,雙方或許能夠互相安慰了。這是有價值的事嗎?他也不知道。

待到外間的事情處理得差不多了,不知道是下午的什麼時候,他才坐在幾名學生的屍體前,感到眼淚像雨點般的落了下來,如此持續了一陣,或許是羅守薇,為他拿來了帕子。

“我的兄長……所有的家人……也死了的……”

羅守薇跟他說了這樣的一句話。

他便又起身處理事情。

十數年間,樁樁件件的事情,他的世界早已是一片廢墟了,但仍舊要為後來人重新建起一些東西來。他其實也不太確定要如何去做……

……

同樣的時刻,福州城外,蒲信圭與陳霜燃碰面。

“今日上午,姓孫的小子還在城裡殺我的人,你……壓不住他。”陳霜燃道。

“是啊,壓他不住。”蒲信圭點頭,攤手,“你能怎麼辦?”

陳霜燃怔怔地看著他。過得好一陣,格格笑了起來。

“那我為何……還要跟你談?”

“因為我是一個,識大局的人。”

陳霜燃冷笑:“叫了個外鄉人過來,殺我的手下,壞我的事情,這叫識大局?”

蒲信圭的面色卻也嚴肅起來。

“區區兩個月的時間,妹子你來到福州,有些事情做得漂亮,有些事情卻也委實專橫,你將聚義福州城內的大部分同志當成棄子,最近幾日,由於你的所作所為,已經有多少朋友折在了官兵手上……多虧了為兄出手,方才將年同、潘興國、餘大膽等眾多義士救下……”

“其實為兄知道你的顧慮,你覺得這些人是烏合之眾,平日裡散漫慣了,擔不得大事,乾脆當棄子散了。可自古欲成大事者,不能只看眼前,年、潘、餘等人看似散漫,實際上,他們在各自的家鄉也有自己的勢力,有大量的朋友,妹子,世上不只是有費公、藥老、艾老這些人物,一旦你在京城聚義,點火成功,在整個福州,你卻是需要大量底層朋友的支援的……”

蒲信圭說到這裡,陳霜燃面色陰沉下來,只聽對方繼續道。

“事情走到今天,我知道妹子你是個有想法的人,雖然還不知道你具體的想法,但你想要做事,想要成事。你一手激化了福州的局面,逼得費公、藥老他們讓步,可你有沒有想過,你今日得罪了大量如年同一般的綠林豪俠之後,來日你即便做成什麼事情,費公他們,又會不會將你當成棄子背鍋?妹子,你死定了。”

陳霜燃這才冷笑:“原來兄長最近做這麼許多事情,竟是為了救我。”

“你我皆是棋子。”蒲信圭嘆了口氣,“自狗皇帝到福建,倒行逆施,不知幾家幾姓遭了殃,如今外界以為你陳家、我蒲家兩根獨苗聚義舉旗,可實際上我們何嘗不是費公他們舉出來的幌子?還沒破家的大族不願出面,讓我們頂在前頭,可是妹子啊,倘若有一天,真的聚義成功,這裡要出一個人當皇帝,你覺得是你還是我?”

“……都不會是。”蒲信圭笑了笑,喟然長嘆,隨後壓低了聲音,“當棋子的,欲翻身做棋手,能借的力要借,但最重要的,也得有自己的盟友。不管陳家妹子你如何想,為兄的一直對你有親近之感,為什麼?因為我們,同病相憐。”

院落之中垂下樹蔭,陳霜燃併攏雙腿坐在那兒,不說話了,桀驁的臉色中顯得單薄,蒲信圭面容誠懇,說出斟酌整晚的說辭。

“對於費公、藥老等人來說,你我相互猜忌,他們才最好拿捏,可對於你我來說,只有背靠著背,才最為長久。這些話我一直想跟妹子你說,可直到如今,才算是個好的時機。其實,打了這麼久的交道,為兄也看出來了,妹子你腦瓜子好用,運籌帷幄,遠勝為兄,而為兄虛長几歲,老於世故,算不得討喜,唯一可稱道者,不過是看得更長遠些……”

“今日六月初八,狗皇帝娶親,就在後天,你要行事,也不過這三兩天的日子。妹子,做大事,你想一個人來,可以理解,但沒有可能,畢竟我們與狗皇帝,也有深仇大恨……”

“我的本事,已放在這裡了。”院落間,蒲信圭攤開雙手,“不到半個月的時間,我逼得你跟我談,要壞你的事,我有這個本領,今日你若還要一意孤行,那我仁至義盡,我帶著年同、潘興國他們所有人一起反你,費公、藥老、艾老他們對你也已經有不滿,你什麼事情都做不了。”

“可只要你肯談,把你的計劃告訴我,我們一起做。該退的時候,我一定會退,我跟費公、藥老,跟年同、潘興國他們也都是這樣說,我蒲信圭當年一介紈絝子弟,如今江湖上為什麼會有我的名字,曹金龍曹大俠為什麼會跟我當兄弟,陳姑娘你可以去打聽打聽!”

“今日福州的事情,重要,可也沒那麼重要,對我而言,造反的路子山高水長,只要星火不滅,起起落落都是尋常。可倘若此次真能摒棄前嫌,共謀一番事業,此後長路漫漫,你我都會有一個可信的盟友。”

“陳霜燃,走到今天……”

“……我真想交你這個朋友。”

暑熱熾盛,樹蔭垂落,院落之中,對坐兩人的面龐上都有光影籠罩。過得好一陣,陳霜燃的輕笑響了起來。

“兄長的話,很讓人心動,可我只有一事不明……”

她盈盈笑著:“您藉著一個外鄉人的打打殺殺,逼得我來談,可您有沒有想過,那外鄉人以為我殺了他的兄長。您要與我談判,他能不能放過你?又或者……沒了這個外來的朋友,您還能跟我談嗎?兄長您……還敢跟我談嗎?”

對面,蒲信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笑容平靜。

“若只是憑藉一個外來朋友,姓蒲的,哪有資格跟你合作……人在江湖,斟酌取捨,都是常事……”

“……我會讓你看到我的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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