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大而空洞,落下海邊的山與城池。城外蒲信圭正向陳霜燃表現自己器量的同時,寧忌沒能追上吞雲與樊重的蹤跡。
同理軒中,李頻收拾心情,看過人整理妻子遺容之後,讓人準備馬車,要去張雲涯的家中向對方遺孀致哀,城池的街道上,被抓捕的反賊正由捕快押送著穿過喧鬧的人潮。
宮城,納妃的司儀官過來確認後天的步驟與禮節,皇帝並不在意,只是又喚來皇城司的官員確認了安保事宜。
出賣自己原本就是為了錢,在臨安城破、背嵬軍出兵、自己又以武備學堂的名額妥善團結了一眾選妃家族的背景下,三名妃子的納娶儀式已經無足輕重,只要事情平安落地,刮來的錢也就算落袋為安,此後無非是自己什麼時候付出色相的私事罷了。
考慮到這次的三個名額是“賣”的,他對於三個女人的樣貌,其實也沒有太多的期待,無非是將來一碗水端平,為國捐軀。
甚至於將來國事艱難,自己天天加班,那就軀都不用捐,幾個女人獨守空房、共體時艱便了。想一想,自己都堪稱是一個很壞的皇帝。
夕陽下的校場無風,宮城之中寬敞的地方都悶悶的,雖然司天監堅持初十納妃的天氣會不錯,但只是看著城牆上下士兵的安排,皇帝也明白,此時的城內城外,眾人都已經憋足了一口氣。大傢俱都猜測,陳霜燃乃至其背後的眾人會選擇此時發難,而刑部與各個部門都要經受考驗。
“朕覺得啊,壞蛋未必會在初十那天動手。”忙裡偷閒時,皇帝與總管太監閒聊兩句,“大家都指著那天,又何必非得在那時候沒事找事。”
“是的……”總管太監應和,“但總會動手的,陛下。”
“說的也是。”皇帝點頭,“都警醒些也好……”
他也不好天天去長公主府找人玩耍,等待著下面的人將今日城內發生的各種重大惡性案件報上來,於是也就在不久之後,見到了同理軒遇襲,李頻的夫人確定不治的訊息。
高天之下,千萬的螻蟻,塵埃一般的廝殺。
踏著最後的夕陽,寧忌回到了公主府,他洗了一個澡,清理完指甲中的血跡,曲龍珺過來時,他正在桌子前整理包括火槍、子彈、長短刀……在內的一切隨身武器。長公主此時不在家。
“……她帶著小公主去同理軒了。”曲龍珺說起白天發生的事情。
“我上午的時候就在那邊,聽到裡頭死了人,樊重和吞雲一起動的手。”寧忌蹲在桌子邊磨刀,他目光專注,“但是李頻沒死。”
“但是他夫人去世了……殿下跟我說起了李頻跟他夫人的事情,還有個叫做羅守薇的道姑,她也喜歡李頻……這位李先生這些年也不容易……”
此時公主府的各個院落都已經亮起燈火,馨黃的光芒下,曲龍珺絮絮叨叨,一面跟寧忌一道整理武器,一面介紹著這些事情。他們還年輕,說起這些年長者的事情,更像是在聽一個個的故事,待曲龍珺說完,寧忌則跟她說起上午殺掉了一個好事成雙,可惜對方的名字並不靈驗的事,這“好事成雙”做過不少壞事,兩人也合計與數落了一陣。
“我後來想,肯定是因為我把好事成雙殺掉了,所以好事就沒有成雙,這也很有道理。”寧忌嘿咻嘿咻地整理武器。
嶽銀瓶在隔壁的院子裡守著,似乎是因為李頻家中出事,她的情緒有些低落,岳雲則等待夜深之後,方才回到這裡,他氣呼呼地過來問寧忌,有沒有抓住什麼大魚,寧忌只道:“總會有的。”
“那就是沒有啦,廢物!要你何用!”
“那你呢!”寧忌反擊。
“我也是廢物,怎麼樣!”
“那你就最了不起啦!”
兩人互損幾句,倒是並沒有打起來,只是待到岳雲要離開時,寧忌才又想到了一件事。
“說起來,明天是個大日子,岳雲你知道吧?”
“……什麼?”
“明天六月初九,是周喆的忌日……你們這邊都不慶祝的嗎?”
“草……”
岳雲黑著臉走開,他當然不喜歡周喆,但也沒辦法跟著一起罵周喆,甚至都沒法評論這件事。此時被黑旗逆賊貼臉開大,臉色儼如吃了屎一般難看,聽得對方在後頭手舞足蹈地叫囂。
“你倒是猜一猜,他是怎麼死的啊……哈哈哈哈哈——”
燈火在夜色中流淌,過得一陣,去同理軒弔唁完畢的周佩從外頭回來,聽趙小松說起兩人的口角,臉也是黑的。
“怎麼……怎麼就沒有一點穩重的樣子呢……”
趙小松性格耿直火爆:“婢子覺得,應該……應該把這人抓起來!他……他實在太過分了!”
周佩白了她一眼,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揉了揉額頭之後,方才道:“你別管這事。”
城池外,馬車在燈火的映照下,走過了不少的地方,陳霜燃跟蒲信圭說起了自己在城外的佈置,大量的打算,之後去到藥老的地盤,讓對方做了一輪和解的見證。此時已經是第二天的凌晨了,蒲信圭兩晚未睡,依舊神采奕奕。
途中也道:“今日是六月初九,景翰帝被殺的時間,你我兄妹在今日聯手,正是要做一番大事的預兆。”
之後雙方分開,各自去安排天明後的行動。
四下無人時,錢定中才找到蒲信圭:“真的談妥了?若是那女人不守信約……”
“人在江湖,沒有人能一直不守信約。”蒲信圭蹙眉,“小黑皮性情極端,不管不顧,害了許多人性命之後,實際上也將藥老他們逼到了極處,為大局計,前幾日藥老他們不得不聽任小黑皮的行動,而今我看似不管不顧,實際上反倒將她逼了回來,我能與她合作,藥老他們樂見,其他的人,也都知道我才是顧全大局的那個……現在局面在我這裡了,她再亂來,將來做不得人。”
錢定中想了想,道:“……蒲少能摒棄前嫌,委實令人欽佩。”
“若從私心上說,我也不想。”蒲信圭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可前日夜裡,我思前想後,欲成大事,總得有一個能顧全大局的人。福建的局勢如此,我們固然不好過,可朝廷的狀況也是虛弱到了極點,我與黑皮鬥則兩敗,合則兩利。倘若真能成事,覆滅了這武朝,錢兄……你我皆是能載入後世功績的人物……”
他說到這,錢定中終於心悅誠服,當場表了一段忠心,兩人針對之後的事情又進行了一段籌劃和安排。
“……當然,待到行動開始,對黑皮的提防也不能沒有,我們需得如此這般……早做防備……”
夜色之下,點點滴滴的光芒流轉,及至東面的陽光蔓延,覆蓋了一切細微的光。
六月初九,白日到來。
……
這是個特殊的日子。
若是在武朝的歷史上,這一天的分量必然濃烈而沉重,從某種方向上來說,說是國難之日也不為過,但由於不成體統的新皇帝的態度,朝廷上下沒有辦法太過正式的對它進行討論,要慶祝當然不行,要紀念或是聲討,皇帝也必然反對。
總之,朝堂的體統已失,真在乎體面的人,也只好默契地不去提它。
乾脆連這天的早朝也免了。
早晨的時候接待了不少官員,但忙碌的工作到辰時過半便告一段落。皇帝想要召見成舟海,詢問今日會有什麼重要的事情,但成舟海此刻並不在皇宮附近的地方——想來並沒有需要自己注意的大事——皇帝便也懶得等,召集車隊去到公主府看女兒去,順便關心一下李頻那邊的狀況。
來到這邊,沒能見到寄予厚望的小師弟,對方大清早的就已經出去了,隨後想見見可愛的師弟妹,得到的訊息卻也頗為奇怪,半個時辰前,成舟海將曲龍珺帶了出去,順便叫上了岳雲當保鏢。
“不是說最近要待在公主府才安全嗎?”君武有些迷惑。
“她將來是寧忌的內助,我這兩日教了她一些東西,她非常聰明,成先生大概也是這樣認為的。”周佩如此解釋,但事實上成舟海也沒跟她打過招呼。理論上來說,要求曲龍珺留在公主府的提議是寧忌說的,周佩表示了同意,但最初抓住曲龍珺的成舟海並未表態,“她在外頭皆以男裝行事,如今做女子打扮,可能成先生覺得問題並不大。”
“這成舟海……”君武想了想,目光嚴肅起來,“他做事不講究的,皇姐你教小曲事情,或許安的還是好心,他若是……他若是把密偵司的手段交給小曲……哎呀,他是想讓小曲進了寧家,將來跟寧曦和老師的大兒媳那個閔初一打擂臺?”
“似乎……”周佩眯著眼睛,想了好一陣,“……倒也不是什麼壞事?”
“什麼不是壞事,帝王家庭,真要佔這種事,能有好下場嗎?成舟海衝著讓他們兄弟鬩牆去的啊——”
“他算什麼帝王家庭!你說什麼狗話——”周佩目光一寒,嚷了起來。
“唔……”君武抿了抿嘴,過得片刻:“你罵皇帝,你從哪學的……”
“……我覺得挺好的,等她回來我還多教她一點!”
“行,朕遵旨。朕閉嘴。特麼的成老師真毒……”
君武絮絮叨叨,咕噥了一陣,過得片刻,看見女兒揮舞著一把小鋤頭奔跑而來,隨後開始咿咿呀呀的刨花園裡的土,鋤頭是利器,趙小松只好在旁邊如母雞般跟著。
“朕的女兒都會做農活了……趙小松你走開一點她能自己來!”君武熱淚盈眶,在宮裡的時候,周福央盡會一些娘們吧唧的事情,譬如舔闆闆糖、送人花什麼的,如今總算顯得跟質樸有些相關了。
周佩不明白他在激動些什麼,蹙了眉頭:“這兩天跟那幫小子在一起,她都學壞了,四個人中間,只有曲龍珺一個好的——周福央,你咿咿呀呀什麼呢?”
“我唱歌鴨——”
周福央搖搖晃晃地舉著鋤頭過來,趙小松怕她無意間弒君,連忙又過來搶鋤頭,奪了幾下才從小公主的手中奪走。
“唱的什麼歌啊?怎麼我都沒聽過……”
“我唱的……九天……絲瓜……哈……”
周福央唱了一遍。周佩皺眉:“什麼九天……絲瓜?什麼……”
周福央便又唱一遍,之後又唱了一遍……周佩、君武這才漸漸地聽懂了,隨後一旁的趙小松也聽懂了,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周福央唱的是“今天是個好日子~~”
周佩目光嚴肅,沒了言語,君武噘著嘴,臉上皺成了一個包子,趙小松都快哭了:“是……是早上的時候,那個孫、孫悟空教殿下唱的……婢子……婢子先前也沒聽懂……”
“關你什麼事,一邊去。”君武歪了歪嘴,在身側擺手讓她滾。之後揹著手在院子裡望天。
“怎麼……”過得許久,周佩方才揉了揉額頭,“怎麼……就沒有個穩重的樣子呢!?”
“是鴨是鴨。”君武在一旁連連點頭,“太過份了,看這事做的,是朕朕也忍不了,就真的……過份!”
偷偷的,他給女兒豎了個大拇指,隨後一點頭,大聲發怒。
“——特別過份!”
……
辰時將盡,福州城外,名叫宜南莊的半荒廢村莊,有三教九流的身影漸漸地聚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