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雪梨不知道,在那一句“我是進入人世的居民”之後,她今天差一點就無法活著下車了。
柴司曾經抓住過副駕座上一個男人的後腦勺,壓著他直直往下砸,硬生生以那人的皮骨血肉砸爛了車內手套箱;在車內濺起的無數碎片中,那人再也沒有抬起頭。
坐在他的副駕上,就等於是把命掛在了他手上。
但是他忍住了那一瞬間伸出手的衝動——因為金雪梨及時地開了口,從頭開始,把自己遭遇“禿鷲”居民的經歷完整講了一遍。
“……很可怕吧?不光是要複製成你的樣子,還要讓你懷疑,你其實不是自己。”
金雪梨輕輕嘆口氣,像是一句總結。“要不是我打穿了居民的頭,讓它現回原形……它說不定真會擠佔掉我的存在,代替我回到人世呢。”
當時再驚心動魄的遇險、對抗,講起來,也不過是一二十分鐘罷了;期間柴司一直靜靜聽著,一言未發。
等金雪梨說完,他才終於問:“所以,對抗這種‘禿鷲’的辦法,是要對它們造成無法挽回的肉體傷害?”
在他話音落下、與金雪梨開口回答之間,有極短暫的一絲猶豫,隨著停頓,一閃而過。
這不是她親手找出來的逃生辦法嗎?“對……不過有一個前提條件,”
她的語速比之剛才正常說話時,稍微慢了一線。這個區別極細微,但是對於柴司來說,依然清晰得不能忽視——當人一邊說話,一邊思考,一邊挑揀著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的時候,語速總是會不知不覺地慢下來的。
如果這是一場拷問刑訊,這一線語速區別,便會是柴司決定撬進去的開口。
“它要認為自己是人……作為人受到了無法挽回的致命傷,它才有可能‘死掉’。當然,不是真的死掉,恢復成居民的樣子而已。”
“聽著很合邏輯。”柴司輕輕瞥她一眼,低聲說:“我更你瞞了我什麼?”
金雪梨肉眼可見地被嚇了一跳;要不是安全帶壓著,幾乎能從座位上乍起來。
“啊?什麼瞞下的部分——你——”
她直直看著柴司,眨巴幾下眼睛,突然洩了一口氣。“算了,你都發現了……我跟你保證,我瞞下的部分,跟你禿鷲沒有一點關係,只不過涉及到我自己一點隱私罷了。”
柴司衝她一笑。
“如果沒有一點關係,就不必從你的故事裡,特地把它摘出去了。”
“誰說我摘了?”
柴司放在方向盤上的右手,食指一下一下輕輕點起來。他與獵人不一樣,他追蹤的目標不是偽像,而是人。
每當人流露出一絲隱約的、近乎誘惑般的獵物氣息時,他總是會控制不住地愉悅起來。
“那麼……我們把你的故事重新覆盤一下?”
金雪梨抿了抿嘴唇。
“你把我放在前面那個路口就好,”她轉開目光,不看柴司,指著前方馬路說:“我該說的,都已經說完了。”
“東橘子路?”柴司探頭看了看前方路邊標牌,十分友善地確認道。
“……是啊。”
“離你剛才說的地方,不是還遠嗎?”柴司安慰似的說,腳下一個加速,車子筆直從東橘子路路口開了過去,將它遠遠甩在身後。“我會給你送到地方的。”
金雪梨陷入了沉默裡。
這並不少見;當落入他手的目標們終於意識到自己處境時,往往都要安靜上一會兒——雖然這個女孩並非是他要解決的目標。
少見的是,在幾秒鐘以後,金雪梨忽然抬高嗓音開口了。她顯然也害怕,聲音都在微微發顫,但是在一線顫抖下,還湧動著燒得紅紅的怒氣。
“你這個人怎麼這麼貪心?”
“……什麼?”
“你要知道禿鷲的事,我都告訴你了嘛,你要是不信,你找個測謊儀啊,你分析矛盾漏洞嘛。”她瞪視著柴司,說:“這件事裡,跟你沒關係的、但對我來說很重要的部分,你為什麼非要知道不可?你這個人太貪心了,難道世界上所有的資訊都該流向你嗎?”
柴司怔了一怔,還沒想好該說些什麼,金雪梨又連珠炮似的問:“我銀行賬號密碼也告訴你?我喜歡什麼型別的男人你要知道嗎?我怎麼在巢穴中討生活,就不能是我自己的秘密了嗎?真討厭。”
儘管臉上血色全無,她依然兩眼一閉,往座位上一倒,演足了一個準備小憩的姿態,說:“二把手了不起怎麼的,有本事你殺了我,沒本事你到了地方叫我。”
柴司轉過頭,重新看著前方馬路;兩三秒過去,竟然還找不著話說。
說起來有點荒謬,但總覺得在她搞出來的這個場景下,好像他該給金雪梨道個歉似的——確實太荒謬了。
她隱瞞的事很顯然與禿鷲有點關係;她改編故事的能力一般,唯獨嘴是真硬。
當然,比她更嘴硬的目標,柴司也不知處理過多少了。
“我不是一個不通情達理的人……”
這句話開了個頭,他正好開過一個路口;餘光裡,停在左方岔路路邊上的一輛灰撲撲汽車,車燈正好亮起來,跟在他身後上了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