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如何,都得防備著點。
縣衙內的眾人皆是議論起此事來。
當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劉從德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好說話啊?“那指定是一物降一物。”
於高悠悠的感慨道:“是啊。”
王德發倒是訊息靈通:“老夫聽外面的人說大官人喚做立地太歲,劉從德一個活閻羅算得了什麼?”
“活閻羅在人間見了立地太歲,他也得乖乖低頭認錯。”
“嘶,有道理。”刑部主事於高連連點頭。
……
宋煊倒是沒覺得劉從德會短時間內做好心理建設,帶著錢來親自繳納稅款。
他站在大儒孫奭門前,敲了敲。
宋煊提前打聽了,因為孫奭想要去應天書院教書,但是皇帝以及皇太后都不同意。
於是老頭子就開始裝病不上朝,要走病退那個流程。
如今還在拉鋸當中。
就算是臣子想要致仕,皇帝也不能立即批准,總是也要有個三辭三讓的。
免得寒了臣子的心。
在大宋,想要辭官並不一定是真的想要辭官,大多數是再想皇帝表明自己的態度。
老頭子居住的地方並不奢華,但是在衚衕裡。
“誰啊?”
“在下開封知縣宋煊,特意來求見孫學士。”
院門被開啟,僕人先是行禮,這才開口道:
“請宋知縣稍待,我這就去通知我家主人。”
沒讓宋煊等太久,僕人就扶著孫奭出來了。
宋煊一見,連忙上前幾步:
“孫學士,您如何能出來啊,該是晚輩主動拜訪。”
“哈哈哈。”
孫奭打量了一下宋煊:“老夫高興。”
講道理宋煊是被孫奭點為會元的,二人也是有著一定的“師生”情誼。
但是因為朝廷的規定,宋煊不應該與孫奭有師生情誼的。
“宋狀元如此想著來拜訪我這個老頭子?”
因為宋煊如今還沒有取字,也是該到了時候。
孫奭雖然是當時大儒,夠資格,但是他與宋煊交情尚淺,也不會主動提及這種事。
到底是宋煊來說比較好。
但是此時的宋煊並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呢。
故而他只是簡單講了一下,想要為自己的部下謀些福利,想要讓孫奭推薦幾個本地合適的夫子,去幫助他建立私塾。
“原來如此。”
孫奭倒是沒有什麼意見,像宋煊這樣的官員可真是不多見。
不過也是正常,誰都希望自己縣內的教化要好一些。
但是想要更好,實在是太難太捲了。
除非像晏殊這種運氣極好的地方官。
一下子就讓應天府學子霸榜了。
那晏殊這種人定然會名動天下,在朝廷上還是有名的政績。
誰都比不過的。
“宋狀元有什麼要求?”
“無論男童女童我都收,教他們算賬,識字。”
“若是有合適走科舉路子的學子,再給他們推薦到縣學去,或者是我再成立一個高階私塾,針對科舉考試,我也可以給他們傳授些經驗。”
“若是實在不是這塊料子,我看看能不能給他們送到禁軍當中去,我岳父好歹有點威望。”
“哈哈哈。”
聽了宋煊的言論,孫奭忍不住大笑起來。
其實他對於宋煊自己想要教別人這件事並不抱希望。
因為像宋煊這種人,經歷科舉改革仍舊能很好的適應,連中三元,他可不一定能過教的好。
孫奭自己就是個老教師了。
他很明白宋煊如此有天賦之人,一旦開始教書,遇到那種不開竅的學生,會是何等的暴躁模樣。
在宋煊看來是十分簡單根本就不用講解的地方,但是在其餘人看來就是不明白。
“孫學士,何故發笑?”
“我笑堂堂狀元郎,竟然會如此想法。”
“你的學習方法並不適用那些人,就跟他們無法向張方平學習一樣。”
宋煊哦了一聲,沒搭茬。
孫奭想了想:“不過你這個教授男女計算的事,可行性很不錯。”
“東京城做生意的人很多,這些小娘子將來算賬是把好手,也能幫助婆家,又緩解了世人鄙視吏員的風俗。”
“倒是真的為他們著想。”
“所以孫學士可是心中有了人選?”
“不如先讓我孫子去你那裡當個教書先生,正好積累經驗。”
孫奭雖然是考上來的,但是他兩個兒子都是蔭補為官。
即使是大儒的兒子,在學習這方面上也不一定能行。
所以孫奭把希望放在了第三代身上。
他自己都是做“夫子”之後,才考出來的。
既然巔峰留不住,不如重走來時路。
這麼一個好機會,對於孫奭而言,是送上門的。
要不然他也要帶著自己的長孫前往應天書院。
“啊?”
宋煊有些發矇:“我不是看不起孫學士的孫子,只是他不應該也是備戰科舉,如何能夠在這種事上浪費時間?”
“不不不。”
孫奭連連擺手:“當年老夫也是這樣出來的,讓他去教書育人,會對這些知識掌握的更加深刻。”
“否則被學生問住了,亦或者回答了錯誤的答案,就是耽誤了學生的一輩子。”
“如此一來,他定然也會好好督促自己,乃是雙贏的局面。”
既然孫奭有了自己一套理論,宋煊也不再推辭。
反正大儒孫奭度孫子親自執教,光是這份機緣,就讓其餘人羨慕都羨慕不來的。
“那便多謝孫學士了。”
“不必道謝。”孫奭摸著鬍鬚道:“其實老夫仔細研讀你在應天書院提出來的那四句話,還是有些擔憂。”
“擔憂什麼?”
宋煊心裡突然閃過一個不好的念頭,難不成孫奭也是個“守舊派”?“此間沒有外人,老夫也就不說漂亮話了,只是想要提醒你。”
“學生乃是後進末學,自是願意聆聽前輩的言論。”
孫奭看著宋煊道:“自漢唐經學以來,天地立心,唯有天子可代言,你讓士人直接立心,近乎挑戰皇權的解釋權。”
“不止有一個學生來向我反應你的問題,還拿著我註釋過的孟子,強調君臣大義,斥責你極為“誑誕”!”
“自太祖立國以來,便強調皇帝與士大夫共天下,我提出為天地立心,也是希望士大夫們能夠肩起重任,不要總想著中了進士,就只知道享受。”
“皇帝與士大夫共天下?”
孫奭悠悠的嘆了口氣,在大宋君權神授觀念淡薄,儒學復興,政策又寬鬆。
隨著進士越來越多,這個群體以天下為己任計程車風也越來越盛。
只不過目前朝堂當中許多都是守舊派。
宋煊這番言論,在沒有中進士的群體當中影響不小,但是在既得利益者當中,確實被視為動搖根基的言論。
孫奭可是受到了不少學生的詢問,全都被壓下來了。
更有甚者他們說宋煊有架空五經的隱患。
孫奭畢生致力於章句訓詁《五經正義》,而宋煊四句強調“繼絕學“,實為否定漢唐註疏傳統,暗示當世儒學已“絕“。
這不是“誘人務虛”的言論嗎?
“至於為萬世開太平,更是豎儒妄誕!”
“伊尹、周公尚不敢言,彼時宋煊不過一介布衣,安敢以空詞沽譽?”
此等言論充斥在孫奭的耳邊,所以他也不想在朝中待著了,正好應了范仲淹的話,前往應天書院去看看,真實的感受一下。
孫奭不是一個固步自封,容不下後進學子之人。
他以前就當老師,性子極為寬容。
但是他的許多學生都有些“極端”,認為該消滅宋煊的言論,給他打為儒家叛逆,希望老師出頭。
到時候天下必定會從者如雲。
孫奭拒絕了,今日特意提醒宋煊。
宋煊聽著孫奭的一些轉述,他點點頭:“我早就猜到了,原本我還沒覺得有多嚴重。”
“自從審理開封府通判秦應誣陷參加穆修一案後,我才明白這種爭端,有多麼的可怕。”
“是啊,他們都是大宋的中流砥柱,你宋煊更是將來大宋的棟樑之才。”
“如何能夠因為這種事就相互撕咬?”
“最終受損的還是大宋的實力。”
孫奭悠悠的嘆了口氣:“但是孔聖人尚且誅殺少正卯,更不用說不如孔聖人的這些人了。”
“你宋煊今後在朝中會有些舉步維艱,因為許多人都與你理念不合,可是要小心吶。”
“多謝孫學士的提醒。”
宋煊站起身來給孫奭行禮:“若非如此,我尚且不知道我都是從哪裡得罪的人。”
“無妨。”
孫奭給宋煊一本有關賈昌朝的著作《周易衍義》。
讓他瞧瞧,其中攻擊宋煊最盛的便是賈昌朝。
孫奭是希望儒學能夠越來越興盛。
宋煊如今的理論不全,沒有形成自己獨特的對儒學的“解釋權”,自然會遭到許多人的攻擊。
但是這些人的攻擊,也是因為他們也沒有系統的理念,只能因循守舊來表明自己是正統的。
孫奭是明白從漢武帝獨尊儒術,罷黜百家。
儒學已經海納百川,適應了不同的朝代。
許多解釋都與前朝不同。
所以他覺得大宋建立,會形成新的儒學解釋,是一件極為正常的事。
可他的那些學生,卻是比他還要老頑固。
孫奭的次子孫瑜帶著賈昌朝前來拜訪。
孫奭準備退了是舉薦賈昌朝來頂替自己的,投桃報李,賈昌朝以後也是要舉薦孫瑜的。
他們二人正是要好,根本就用不著通報。
然後就瞧見一個面容俊朗之人正在做客。
“老師。”
“父親。”
賈昌朝連忙行禮,然後打量宋煊。
孫奭便讓他們坐下,介紹宋煊,又給宋煊介紹他們倆。
賈昌朝也不是正經八本的科班出身,他是後晉知名史官的曾孫。
宋真宗曾祈谷南郊,賈昌朝於道左獻頌辭,召試,賜同進士出身。
賈昌朝十分擅長訓詁學,故而被大儒孫奭看重,又仔細教導過他。
但是孫奭也知道賈昌朝的缺點,那便是他雖然精通儒家經典,但是卻喜歡徇私偏袒。
自己舉薦他,也是存了一點小心思的。
畢竟人無完人,誰不希望自己的子孫後代能夠過的好一點呢?
畢竟他的兒子當真不是考出來的,靠著蔭補為官,這麼多年也都是小官。
賈昌朝後期確實是當了宰相,也提拔了孫瑜。
甚至在孫奭死了之後,也是積極的要求推動蔭補他的子孫。
在大臣死後,朝堂會錄用子孫作為獎賞,李君佑能做官也是等著他爺爺死了才有機會。
但是到時候,朝堂就沒有什麼能夠助力他們的關係了。
賈昌朝自然是看不過宋煊應天四句的學生之一。
此時他一個勁的打量著宋煊,想要發難。
但是又礙於夫子的顏面,沒有主動攻擊。
宋煊瞥了賈昌朝一眼,也只是靜靜聽著孫奭的話。
因為他能感受到對面的賈昌朝一直都在憋著心思。
看樣子孫奭所說的學生就包括他。
賈昌朝不僅徇私,還愛慕虛榮,喜歡豪華大宅子,以及後期勾結宦官。
但還是有能力的。
孫瑜趨勢坐不住,當即詢問道:“宋狀元如此優秀,還用得著請我父親出山嗎?”
宋煊瞥了孫瑜一眼,倒是明白他爹的擔憂所在了。
畢竟父母是高材生,出現“龍鳳成翔”的例子也是數不勝數。
如今孫瑜便是如此。
父母為子女則為之計深遠。
宋煊端著茶杯道:“這期間有什麼聯絡嗎?”
孫瑜一下子就不言語了。
他著實被噎住,人家優秀又怎麼了,事實都要親自做嗎?
孫瑜看了父親一眼,連忙拱手道:“是我孟浪了。”
賈昌朝確實不服氣:“宋狀元,我等對你提出的應天四句實在是不敢恭維。”
“禮記有云: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慾也。聖人作樂以應天……”
“天地本無心!聖人不過應天制禮,爾敢妄言立心,是要代天行道嗎?”
“那豈不是王莽的行為?”
宋煊聽著賈昌朝把大帽子扣過來,歪了歪頭:“難道賈中書就是如此治經的嗎?”
宋煊舉起賈昌朝的著作:
“方才孫學士讓我好好拜讀你的文章,這扉頁當中,賈公就明言:聖人觀天設教,非天自教。”
“按此論,聖人既可代天設教,士人為何不能立心?”
賈昌朝一時間有些發矇。
他看了看自己的老師,心想老師也過於偏愛新人了。
如何讓宋煊拿著我的矛來攻擊我的盾呢?
孫瑜暗暗咋舌,宋煊這狀元郎真不是蓋的。
因為他一直都覺得賈昌朝說的這番言論很對,他都無法反駁。
甚至孫瑜去問自己這個大儒老爹,孫奭也說無法反駁。
難不成爹早就知道,只是不想傷了自己這個弟子的心,所以就沒有反駁?
孫奭確實穩坐當中,並沒有多說什麼。
但是賈昌朝並不氣餒:“從鄭玄到孔穎達,聖學傳承煌煌百萬言,何來'絕學'?”
“爾言下之意,莫非當朝文治皆是虛妄?”
宋煊當即擺出范仲淹:“當年範院長也說過,今日賈公既然提到鄭玄——可知漢末《熹平石經》毀於戰火時,鄭康成痛哭經籍道喪?”
“連鄭玄都親歷過聖學幾近斷絕之痛,賈公卻妄言傳承未絕,莫非比鄭氏更懂何為絕學?”
“自從唐末到如今,有多少典籍散落,毀於戰火當中,賈公可是全都收有藏書?”
“真宗朝編《冊府元龜》時,序文明言五代亂離,典籍散佚十之七八——按賈公之論,莫非先帝也在詆譭本朝文治?”
賈昌朝額頭當即就見了汗。
孫奭看看自己的得意門生臉上出汗,再瞧著一臉正氣的宋煊。
果然自己想的沒錯,宋煊的學習方法,即使推廣了,那也是有天賦的人才能學的會。
其餘大部分都是沒有天賦的。
孫瑜本來十分欽佩賈昌朝,認為他是接替自己父親衣缽最優秀的學生。
如今竟然被宋煊反問的毫無招架之力。
孫瑜一時間有些懷疑賈昌朝的能力。
他當真能接替自己父親的衣缽嗎?
畢竟若是無法在皇帝身邊站穩腳跟,只會連累自家老爹的形象。
舉薦與被舉薦是要有著緊密聯絡的,就相當於保人。
一旦出了問題,是有著極大的連帶責任。
宋煊瞥了大儒孫奭一眼:“您徒弟還得多加練習,就這種辯論,三言兩語都說不出來,連顛倒黑白為自己做論證都不行。”
孫奭不明白宋煊眼神裡那麼多含義,但是卻明白一個意思。
那就是宋煊覺得自己這個弟子在辯論方面是有些菜的。
孫奭知道宋煊當年前往洛陽遊學,以一敵三,說的洛陽書院學子啞口無言,紛紛潰散。
賈昌朝擦了擦臉上的熱汗,他抬頭看了宋煊一眼。
不愧是連中三元的狀元郎,嘴皮子就是利索。
今日事發突然,你等我回去細細思索,定然能夠想出你言語當中的漏洞。
“賈公可是還有什麼疑問?”
宋煊見現場有些沉悶:“我可以主動解答的。”
“不必了。”賈昌朝脖子扭向一旁:“我自是回去細細思索。”
“那你可要快速拿來筆墨記錄下來,你又沒有張方平過目不忘的本事,若是記憶出現錯誤,再怎麼思索,也是走了歪路。”
聽著宋煊揶揄的話,賈昌朝袖子甩了半截,終究是請孫瑜拿來筆墨,他好細細記錄下來。
賈昌朝唯有生著窩囊氣,瞧著宋煊告辭。
孫奭確實嘆了口氣,瞧著賈昌朝道:
“子明,今後莫要如此衝動。”
“老師,我學藝不精,讓您丟臉了。”
“這有什麼可丟臉的?”
大儒孫奭摸著鬍鬚發出爽朗的笑聲:“天下能辯論過宋十二的人,怕是還沒有出生呢。”
“你賈子明尚且能與他鬥爭三回不落下風,自是可以流傳美名的。”
“啊?”
賈昌朝沒想到夫子還能另外找角度誇讚自己,他登時變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畢竟方才被宋煊給詰問,相當丟面。
“你在京師為官,宋煊他想要招納夫子教授學生,你可以拿著這個藉口,時不時的前往與他交流。”
孫奭絲毫沒有打擊賈昌朝:“孫子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你自是可以發現他言語當中的漏洞,將來好與他再次交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