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官家只想敲敲打打,那就拿著第一份供詞交差就成。”“交差?”
趙禎啪的一下拍了桌子。
他確實被宋煊的話給激怒了。
“朕乃天下之主,需要向誰交差?”
趙禎幾乎是從喉嚨裡嘶吼出來的話。
張茂則與梁懷吉兩個貼身宦官,連忙把頭低下。
他們二人還是頭一次見到官家如此生氣!宋煊瞧著他臉紅脖子粗,青筋暴露的模樣,輕微的打了個響指:“太后。”
兩個字一出,趙禎臉上憤怒之色一下子就消失不見了。
不得不說劉娥的陰影一隻都籠罩趙禎,從幼年到此時此刻。
趙禎內心陷入了糾結。
朕若是真的讓十二哥一查到底。
就算劉從德惡貫滿盈,最終還能判劉從德死刑不成?劉從德這個人,趙禎知道。
從小就沒有什麼本事。
原來他不是一丁點正經本事沒有,而是仗著大娘孃的權勢,禍害朝廷的本事,倒是大的很。
若是殺了他,大娘娘肯定不會同意的。
就算把他流放三千里,去儋州那裡陪丁謂。
估摸過一年半載就被叫回來。
趙禎覺得大娘娘對劉從德比對自己還要好!
明明自己才是他的親兒子!此時面對宋煊的提問,趙禎也糾結起來了。
因為弄不倒劉從德,不僅朕這個當皇帝的威嚴沒有,還會導致十二哥他被報復。
朝中有哪個臣子,敢公然對抗皇太后的?趙禎是知道寇準的本事的,可寇準也是鬥不過劉娥。
宋煊一瞧趙禎這幅模樣,便知道他目前還沒有反抗劉娥的心思。
而且這種事,自己也不會充當先鋒。
寇準那麼大的勢力,說被搞了就被搞了。
不著急。
宋煊覺得還有大把時間逼皇帝自己主動反抗。
到時候自己幫著劉娥,把趙禎往前推一把就成。
等他掉下懸崖,知道抓住救命稻草的時候,就該有一個當皇帝的危機意識了。
宋煊又裝模作樣的給趙禎倒了杯茶:
“官家,還是喝口茶壓壓心中的火氣吧。”
趙禎瞧著宋煊如此言語,坐在椅子上,他想了好一會:“十二哥可有法子?”
“方才我瞧見呂相爺與丁學士在外面等著,那我們先拿第一份狀詞讓他們瞧瞧。”
“然後呢?”
宋煊壓低聲音:“然後就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趙禎不解。
“先讓丁度伸冤,把此事鬧的朝野盡知,要求重審。”
“我們再掏出第二份狀詞,到時候就不是官家來出面對付劉從德了。”
“就算不能重重的懲罰劉從德,那也得讓劉家不敢再囂張下去。”
“丁度肯定不會讓丁彥獨自擔罪責的。”
趙禎眼睛一亮。
如此一來,完全是丁度在朝中推行的,反正劉家屁股不乾淨。
到時候讓皇太后也下不來臺,不敢光明正大的護著劉從德。
而且宋煊的法子還能把它們君臣兩個給摘出來。
“妙啊,就依照十二哥的法子做。”
趙禎把劉從德為主謀的那份狀詞讓張茂則鎖進抽屜當中,他手裡捏著以丁彥為主謀的狀詞,帶著宋煊出去了。
趙禎臉上的神色極為不好看,呂夷簡倒是觀察到了,但是丁度見皇帝終於出來了,連忙上前求情。
“十二哥,你與丁學士和呂相公說一說事情的始末吧。”
“喏。”
宋煊倒是也不墨跡,簡單的說了一句他親眼瞧著工部虞侯趙德把人從龍舟上推下來摔死的事。
呂夷簡明白了他們這對年輕的君臣為什麼會突然奔著龍舟而去。
還有旗杆上掛著的人是為何。
原來兇手趙德。
可是一個官員為何要殺死一個船匠呢?
簡直是不可理解。
宋煊便把陳大郎那份手動記錄的賬本交給呂夷簡看。
“這是陳大郎為了檢舉工部貪汙的證據,他想要今日趁著端午慶典給官家的,但是被趙德下了殺手,從他身上搜出來的。”
呂夷簡接過來看冊子。
“趙德說他完全是聽命於工部員外郎丁彥的話,把一百根用來建造龍舟的金絲楠木,換成了松木,就這還偷工減料的。”
呂夷簡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
金絲楠木,誰敢貪汙啊?
這種玩意都是犯忌諱的。
頂多邊角料被工匠弄成珠子去發賣賺點錢,就已經膽子很大了。
丁彥直接來個偷天換日。
呂夷簡看著丁度,想不到你弟弟膽子如此大。
這我可救不了啊!丁度先是被宋煊的話給說的一愣,又接收到呂夷簡的眼神,連忙說:“不可能,我堂弟絕不是這種人,他膽子沒這麼大的。”
宋煊又指了指趙禎手裡的狀詞:“這是丁彥的狀詞,丁學士可以好好瞧一瞧。”
“啊?”
丁度眼裡滿是不可置信。
他不相信堂弟會如此的膽大包天。
“這怎麼可能呢?”
“不可能的事。”
呂夷簡也是頗為不敢相信。
丁彥一個小官,就有如此膽魄!
金絲楠木,那是一般人家能消受的起的嗎?
話又說回來了,在買方看來,只要他敢賣,那就說明他關係極硬。
但是在賣方看來,只要他敢買,那就說明他的關係更硬!
完美的解釋。
呂夷簡覺得陳大郎這個船匠,其實就是看出來松木數量不對,而且質量也一般,以次充好。
絕沒有想到是松木被調包了。
可以說是一件小案子牽引出來的貪腐大案!況且一百根松木實際用三十根,這才值多少錢?
趙德不可能殺人的。
只有利益足夠大,他才會動了殺心。
丁度瞧著手中的這份狀詞,冷汗淋漓:
“不可能的!”
“我堂弟如今就是一個從六品的員外郎,貪墨一百根金絲楠木,他哪來的膽子?”
“不說工匠不知道,但是工部其餘官員,如何能裝聾作啞,除非他們也是同夥。”
“哎。”
宋煊連忙擺手示意:“丁學士,狀詞在此,您堂弟自己都認了主謀,趙德也是供認不諱。”
“不對!這不對啊!”
丁度站起身來:
“就我堂弟他在東京城居住的是我家祖宅,一點也不奢華,家裡怎麼可能放得下一百根金絲楠木?”
“他平日裡也就是靠著俸祿養活一家老小,連樊樓都沒有去過!”
“我相信丁學士是這樣的人。”
宋煊示意丁度別激動:“這不是我誣陷他,是他自己個認了,怪不得旁人。”
“至於樊樓有沒有去過,我根本就不在意,那一百根金絲楠木追回來,才是重點。”
呂夷簡聽著宋煊的話,他摸著鬍鬚思索。
丁彥為什麼要自己扛呢?
他給誰扛的?“官家,我能見一見他嗎?”
丁度給趙禎行禮,懇求著,他希望自己能夠去勸一勸堂弟,讓他把幕後主使說出來。
要不然丁家可就全完了!
趙禎一直都在看戲,什麼話都是宋煊說的。
他只是裝作生氣的模樣,這是方才商量好的。
可趙禎當真是生氣,並不是裝出來的。
“丁學士,朕向來相信你的為人。”
趙禎拿過狀詞道:“難不成都到了這個份上,丁彥他依舊不肯說實話,是孩視朕嗎?”
丁度一聽這話,更是被嚇得直接打哆嗦了。
他知道官家很生氣,尤其是涉及到皇家才能用的器具。
孩視天子,接下來就是欺負孤兒寡母,接下來你丁家想要幹什麼,大家都不敢想了。
“官家息怒。”
呂夷簡也適當的給丁度請求,無論怎麼著,丁度都是被他舉薦上來的。
是非常有希望能夠進入中樞的。
張士遜這個副宰相是呂夷簡的親家,但是他想要離開東京去外地當個閒散官員。
因為當宰相這個活,對他而言實在是太累了。
不僅要每天早起,還要時刻等著官家或者大娘孃的召喚。
太累人。
他一丁點都不想幹。
呂夷簡接連推薦人當翰林學士,就是想要讓他們熬資歷,然後接替張士遜的位置。
甚至還能頂替掉張知白。
接下來中樞幾乎全都是自己人了,王曾他再怎麼強,那也是孤木難支。
趙禎臉上怒氣不減:
“既然如此,耿傅,你帶著丁學士去一趟,朕希望一會聽到的是真相。”
“是。”
“多謝官家。”丁度連忙道謝。
“丁學士。”
宋煊又叫住了丁度,極為慎重的叮囑道:“莫要辜負了官家的信任吶,要不然。”
宋煊話沒說完,丁度自是明白,然後隨著耿傅走了。
待到人走後,呂夷簡悠悠的嘆了口氣:“官家,其實我是不相信丁彥一個小小的從六品會如此膽大包天的。”
“哦?”趙禎只是應了一聲。
因為宋煊的緣故,他比了呂夷簡知道更多的內幕。
“呂相公覺得幕後主使是誰?”
“這個,臣不好猜測。”
呂夷簡也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誰這麼膽大包天。
然後他瞥見了宋煊坐在那裡,端著茶杯喝茶,眉頭一挑。
看樣子宋煊知道的訊息不少,但是他就是不分享。
“我聽人言,宋狀元在應天府還有神探宋十二之稱,今日一見,果真如此。”
聽到呂夷簡的開場白,宋煊哈哈笑了兩聲:“呂相爺謬讚了,小子只不過是熟讀大宋律法,對於斷案之事,並不擅長,只懂得照本宣科。”
“哎,宋狀元不必謙虛。”
呂夷簡是想要從宋煊這裡套出一些訊息的,從而更好的進行判斷。
“那工部虞侯趙德顯然也不是一個輕易認罪之人。”
呂夷簡臉上帶著笑意:
“但是宋狀元如此快就順藤摸瓜,鎖定了藏在趙德的幕後之人丁彥。”
“其實我是有些懷疑,丁彥是因為全家老小遭到了威脅,才不敢攀咬出幕後主使,你覺得呢?”
“倒也在理。”
聽著宋煊模凌兩可的回答,呂夷簡可以確定宋煊是想要“借刀殺人”!憑藉宋煊年輕時就敢硬懟翰林學士竇臭,逼得他上吊自殺。
如今進了京師,作為白身,也敢堂而皇之的當街怒斥宗室子趙允迪。
更不用說中了會元,當街“侮辱攻擊”應天府尹陳堯佐。
他宋十二這麼一個喜歡“欺上”之人,查到了真相竟然如此小心翼翼的借刀殺人。
那就只能說明,此人與臨朝稱制的皇太后關係密切。
放眼整個大宋,誰會與皇太后的關係最為密切,值得宋煊如此大費周章的去逼迫丁度?
呂夷簡心中有兩個人選。
一個是林夫人的家族。
一個是“已故劉美”家族。
而且因為劉太后對她的姻親總是肆意賞賜和驕縱,這些人可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常常把大宋律法踩在腳下。
縱然有臣子彈劾,劉太后也是置之不理。
久而久之,這些人如何能不越發驕縱?呂夷簡很難猜,到底是林、還是劉?
因為劉美死了,劉從德被外派到外地做官。其實就是積累資歷。
為了參加端午典禮,皇太后特意叫他回來的。
如今還逗留在東京城的豪宅裡呢。
呂夷簡想到這裡,悠悠的嘆了口氣:
“官家,實不相瞞,其實臣心中有一個猜想。”
“什麼猜想?”
趙禎坐在一旁,臉上怒氣不減。
“京官很難有如此大的膽子。”
呂夷簡此時直接跳出來當忠臣:
“放眼整個京師,也就是大娘孃的姻親們敢如此胡作非為。”
趙禎驚詫了一下。
宋煊微微眯著眼睛,老狐狸!這兩個年輕人的神色,被呂夷簡盡收眼底。
果然是他們這個範圍!看樣子宋煊不是沒審問出來什麼,而是審出來了,特意隱瞞。
他才不想惹火上身。
想要來一個禍水東引!那他就會好好的利用丁度救弟心切之事。
如此一來,那仇恨就自然被丁度給吸引了過去。
在營救族人這方面,呂夷簡自認為再怎麼勸丁度,也是勸不回來的。
作為呂夷簡的核心心腹,他是瞭解丁度,十分注重族誼。
畢竟爺爺那輩差點都絕戶了。
宋煊小小年紀,手段心機倒是不俗。
可惜。
他不能成為我的心腹!呂夷簡最開始打算利用女兒來招宋煊為婿,奈何自己女兒不爭氣,再加上宋煊與曹利用有舊。
這才讓曹利用撿了天大的便宜。
此事一直成為了呂夷簡心中的憾事。
尤其是見識到宋煊的手段,他都不知道要怎麼羨慕曹利用了。
曹利用他哪有這種心機啊?在呂夷簡看來,當真是傻人有傻福!他從來沒有把曹利用擺在對手那一欄裡,因為他還不夠格。
“若當真是大娘孃的姻親,不知道呂相公,想要如何處置?”
聽著趙禎的話,呂夷簡當仁不讓的回答:“自是要依照大宋律法執行。”
“若是大娘娘不同意呢?”
呂夷簡被宋煊追問的閉嘴。
“此事容臣想想。”
呂夷簡政治智慧極高,他雖然想要在皇帝這裡賣好,可也知道如今大宋當家作主之人是誰?
賣皇帝好,是因為趙禎總是會親政的,要為呂家的將來做打算。
此時倒向劉太后,是為了此刻呂家做打算。
相比於趙禎,呂夷簡覺得宋煊更加的不好對付。
趙禎沒有聽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於是坐在那裡沉默。
宋煊又給自己倒了杯茶,今日費了許多口舌,倒是渴的很。
他還要等著皇城司去搜查丁彥家中拿回來的證據,好好看一看。
耿傅引領著丁度走向皇城司的要犯臨時羈押地。
丁度神色焦急,他顧不得炎熱,一直快速跟著。
等到了門口,耿傅伸手示意丁度暫且等待,然後讓人搜身,避免把什麼不該帶的東西帶給犯人,讓他有機會自盡。
丁度雖然氣憤,但是也忍耐了下來。
耿傅則是進去推開那扇愛叫的門。
丁彥精神有些萎靡,見耿傅回來了,急忙詢問:
“官家可是願意見我了?”
耿傅搖搖頭,不等丁彥激動:“但是官家心善,讓你堂哥丁翰林先來見你,然後再看情況。”
“二郎。”
丁度直接進來了,瞧著四肢連帶腦袋都被固定的堂弟,眼淚立馬就出來了。
“大哥。”
“這件事當真是你做的?”
“不是我。”
丁彥連忙開口道:“大哥,我哪有那個膽子啊!”
“那你如何都畫押了?”
“是宋煊那個小賊,他冤枉我,我說不是我乾的,他非的說是我乾的!”
丁彥更是神情激動,恨不得要討伐宋煊。
啪。
丁度直接給了堂弟一巴掌,讓他閉嘴。
“宋狀元那般磊落之人,又有應天四句傳揚,平日裡也是愛好打抱不平,如何能冤枉你?”
聽著丁度的話,丁彥眼裡滿是不可置信。
“大哥,你是不知道那個小賊有多狡詐!”
“你不要被他騙了!”
啪。
又是一巴掌。
“我被你給騙了!”
丁度臉上怒氣很足:
“你竟然貪墨了一百根金絲楠木,你好大的膽子!”
“你還有臉說別人,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嗎?”
聽到這話,丁彥先是吸了下鼻子,兩巴掌下去,讓丁彥清醒了許多。
“大哥,當真不是我做出來的,那都是劉從德干的,我不過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劉從德?”
丁度得到了這個答案,但是對於堂弟更加的恨鐵不成鋼:
“你倒是講義氣,全都把鍋背在自己的頭上。”
“你知不知道,甘認主謀,如此大罪,你有活路嗎?”
“丁家還有活路嗎?”
丁彥的雙頰直接變得腫脹起來,丁度是一點都沒留手。
自從進了“監牢”當中,丁彥所受的刑罰,還是他大哥親手乾的。
“大哥,我。”
丁彥最終嘆了口氣:“我得罪不起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