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官相護。
自是有著共同的利益要維護。
鄭文煥自然是逃不脫如今這個局面。
縣丞周德絨在戶房發了好一通脾氣,總之就是他被新任知縣給批評了一頓。
你們誰都別想好過!
戶曹參軍錢甘三是最緊張的,因為他是主要負責做賬之人。
一旦知縣追究下來,他可就完犢子了。
大宋是允許胥吏之子參軍科舉考試的,這個規則直到朱元璋當了皇帝才改的。
因為老朱遭受過胥吏的打壓,他認為從大宋開始,惟胥吏心術已壞,不許應試。
縣丞發了脾氣,整個縣衙的吏員全都夾起了尾巴。
看樣子新任知縣的第一把火已經燒起來了。
就是不知道會有燒到哪幾個倒黴鬼。
倒是宋煊並沒有窩在房間裡吃飯,而是帶著兩個隨從出門。
正巧碰見了刑房的人,主管是刑曹書手於高。
於高連忙行禮,眾多小吏也是跟著行禮。
宋煊倒是不以為意,詢問他們中午都去哪裡吃飯。
於高連忙打起精神。
要麼就是蹭牢子的鍋與柴熱一熱剩飯,要麼就去外面的攤子上對付一口。
如今天熱了,正好可以出去走動一二。
牢房那裡是要給犯人準備點“豬食”的,故而總是會申報柴火與糙米。
大家用一點柴火又怎麼了?犯人有口吃的就不錯了,管你吃的是涼的和熱的?“你們今天準備去吃什麼?”宋煊本想招呼齊樂成的。
“回大官人的話,去拐角那裡吃碗麵。”於高連忙開口回了一句。
“味道如何?”
“倒是還湊合。”
宋煊頷首:“前頭帶路,我也去嚐嚐,走啊。”
於高沒想到宋煊會跟他們這些人一起去吃飯,隨即便小心翼翼的主動前頭帶路。
刑房算不得什麼大部門。
他們主要是負責案件記錄,刑具管理。
五個人都會寫字就成。
“小齊兄弟,走啊,一起。”
隨著宋煊的呼喊,齊樂成精神一振,連忙跟上。
刑房的吏員們都看向齊樂成。
未曾想他一個小小的低階雜役,竟然會被大官人稱呼小齊兄弟。
如此親近,他們之間可是有什麼“關係”?在縣衙當中廝混。
能力並不是那麼的重要。
關係才是最重要的!看樣子今後得對這個看門狗客氣些了。
一行人便到了拐角。
眼前是一輛兩匹健壯的騾子拉著的太平車。
這種車最早是出現在宋代,主要使用地區便是在中原。
行駛穩當故而得名。
攤主見於高簇擁著一個年輕人過來,連忙過來招呼,賣力的擦凳子邀請宋煊坐下。
“這位客官面生,可是頭一次來我們小攤。”
宋煊一邊坐下一邊問:
“不錯,店家,你這裡都有什麼面?”
“好叫客官知曉,我們店裡菜面、插肉面、大燠面、大小抹肉淘、煎燠肉、雜煎食件、生熟燒飯、煎魚飯。”
宋煊點點頭,應該都是東京特色,他沒吃過:“店家,你們這最拿手的面是哪一種?”
“自然是插肉面。”
宋煊點點頭,回頭看了一下人:
“給我來十份。”
“好嘞。”
攤主連忙笑嘻嘻過去準備了,一次賣出十份插肉面。
可是豪客了。
於高下意識的就要過去付賬。
畢竟這個攤位雖然擺攤,但是特色麵食可是不便宜。
“哎。”
宋煊直接攔住於高:
“怎麼回事,你想給本官付賬?”
於高被問,倒是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大官人,理應如此。”
不用宋煊招呼,王保就直接從褡褳裡掏出錢來找掌櫃的詢問多少錢。
“你一個月都多少俸祿,請得起我嗎?”
“倒是請得起大官人。”
宋煊呵呵笑了笑:“那這幫兄弟也能請得起?”
“倒是有些手頭緊。”
宋煊示意於高等人坐下:
“老子出門吃飯,從來都是請別人。”
“誰想請我吃,先掂量掂量自己有沒有資格請!”
“是是是。”
於高連忙應聲。
倒是沒有覺得宋煊侮辱他。
事實就是如此。
當真誰都有資格請連中三元的狀元郎吃飯的?不過像宋煊這種不用手下表達“孝心”的官員,他們還是頭一次見。
無論如何新官上任,這幫手下都得湊錢請上官吃飯。
就算你花了錢,都不一定有資格到場陪座。
齊樂成也臉上帶笑的坐在一旁,只是覺得自己十分的幸運。
今日那些吏員傳閒話的時候,齊樂成就想要把這些事告訴宋煊。
但是一直都沒有機會。
宋煊見他們坐下,隨即笑了笑:“都甭緊張,我從鄭主簿那裡瞧見過你們的俸祿。”
“一個個都窮得都要偷縣衙的紙張賣卷宗過活了,還要請我吃飯,怕是自己都很難果腹吧。”
於高等人連忙說不敢私賣朝廷的紙張。
宋煊也無所謂:“左右不過是些紙張,廢紙賣了就賣了,不要陳年舊案的卷宗賣了就成。”
這種也是大宋的傳統。
宋煊科舉考試保薦者之一蘇耆的兒子蘇舜欽。
他就是與同僚照例賣了廢紙,然後用這錢出去聚餐。
期間王洙還與妓女雜坐,就是有親暱舉動。
王益柔還寫了一首詩,對孔子和當今聖上有大不敬之詞。
結果被張方平、宋祁、王拱辰瘋狂抨擊。
趙禎也很生氣,最終還是韓琦開口,說這些人都是官家的親近之臣。
如今西方邊陲用兵,國家大事如此險阻,他們不為官家出謀劃策,反倒借小事攻擊一個王益柔,究竟是怎麼想的?
趙禎覺得有道理,只是給他們都給免官或者降職了。
蘇舜欽給自己辯解說這樣做是“體恤吏人”,不是蓄意盜取。
朝廷是允許吏人販賣這些廢紙的。
但是也要用於公款吃喝。
本部門用可以。
你別邀請其餘部門的人員,否則那就變成公款私用了。
宋煊小小敲打了一下後,緊接著又笑道:“我可害怕於刑曹此時付了賬,他今後幾日真得去喝西北風了,嘎噔餓死了,此事還得賴在我頭上。”
“哈哈哈。”
有人沒忍住笑了笑,隨即笑聲傳染了一片。
於高發現這位新來的知縣沒有什麼架子。
並不像上午傳言的那樣是個冷麵判官似的。
眾人也都放鬆下來。
畢竟宋煊這位高高在上的文曲星,表現的還是挺接地氣的。
人家文曲星傲那也是有資本的。
你不服,那也考一個連中三元感受一二。
宋煊嚐了嚐面,其實這個招牌賣的貴就是肉給的足。
碳水加肉還給配了兩瓣蒜。
別的面可不給額外配蒜的。
宋煊見於高不吃蒜:
“怎麼,你不喜歡吃蒜?”
於高搖搖頭:“不是,是害怕一會回話燻到大官人。”
“無妨。”
宋煊率先咬了口蒜:
“顯純,一會你去買兩包丁香,也就是雞舌香,回頭給刑房的兄弟們送一包去。”
“喏。”
許顯純應了一聲。
於高下意識的咬了口蒜。
他還真沒見過如此大方的上官。
畢竟雞舌香,如今的售價並不便宜。
不是誰都有資本用這玩意“鎮壓”口中的異味的。
東漢末年曹老闆給諸葛亮寫信,說送他五斤雞舌香,以表微意。
宋之問想要爬上武則天的床,成為面首,結果被武則天嫌棄有口臭。
為此他一天總是刷牙,甚至經常含著雞舌香,但是也沒有得到武則天的青睞。
許顯純飛快的吃完麵就直接去了藥鋪。
反倒是眾人都陪座著,主要是瞧王保在哪裡大吃特吃。
他們這幫縣衙的來這裡吃飯,還給錢。
攤主自然是多給了一些料,吃的他們肚子溜圓。
可沒想到大官人身邊的隨從。
是真的能吃!三碗拔尖的插肉面,都被他旋進肚子裡。
就這,他還把湯都給喝了。
聽著宋大官人說別吃的太多,下午還有活動要比拼一二呢。
晚上補上中午這口。
王保這才擦嘴,表示自己知道了。
許顯純趕了回來,把雞舌香交給宋煊。
宋煊接過一包雞舌香,先往自己嘴裡扔了一個含著,隨手散出去。
眾人連連道謝。
宋煊這才開口問:
“縣衙每日處理的案件多不多?”
“回大官人的話,不算多,忙的時候十幾個。”
“不忙的時候三五個,刑房的人都不夠人手分一個案子的。”
於高又給宋煊解釋道:“大官人也知道民不舉官不究的說辭。”
“畢竟有些官司進了衙門就得花錢,許多百姓捨不得這點錢。”
宋煊點頭表示知道了。
東京城百萬人口。
怎麼可能人與人之間不會鬧矛盾呢?街頭鬥毆時有發生,就算打得頭破血流,也很少有人報官的。
鬼樊樓把人綁走,來官府報案,官府也是沒有一丁點辦法。
“行了,那我就回去眯一會了。”
宋煊把嘴裡的雞舌香吐出來,又換了一塊新的,溜溜噠噠的走了。
於高等人趕忙行禮恭送,瞧著看門狗齊樂成跟了上去,他們這才開口議論。
“頭,大官人接觸起來,也並不是如傳聞當中的那般對人苛責啊!”
於高輕微頷首:
“戶房油水充足,大官人他看見賬冊。”
“歷年收賦稅不齊,眼瞅著就要為收夏稅做準備了,他發火是難免的。”
“還是頭說的在理,宋大官人他擔任知縣也只是個跳板,將來定會奔著宰相去的。”
於高也站起身來:“所以咱們平日裡就老老實實的,大官人說什麼,咱們就聽什麼,明白嗎?”
“都聽頭的。”
於高輕輕拍了拍衣服上的大蒜外皮:“況且咱們平日裡才掙幾個錢吶,不趟這個渾水才是對的。”
眾人也是紛紛贊同。
那些喜歡打官司的都是讀書人,很少能給他們塞錢的。
他們能收錢的地方也就是修改一下供詞,收錢輕判,也沒有太大的權力。
況且一些小小的縣衙既然分了六個部門,效仿中央朝廷六部,他們早就各自佔據著一塊利益蛋糕。
同曹房的吏員是很注重抱團的。
畢竟大家相互配合才能長久掙錢,並且與其餘曹房爭奪利益。
誰不清楚,縣衙內最掙錢的便是戶曹?他們出事了,大家巴不得看熱鬧笑話呢。
平日裡吃的滿嘴流油,如今被針對,那也是他們活該。
宋煊慢悠悠的走著。
他依照自己的行為方式做事。
就算是嫌棄手下蠢笨,那也是讓中層領導去處理教育,而不是親自出面。
到時自己還需要好好安撫一下這個被中層領導針對的手下呢,然後再給中層施壓,讓他再好好教訓一下這個手下。
御人之道,他早就熟練於心了。
當好好先生,是無法帶領團隊繼續往前做大做強的。
攘外必先安內,是有著一定的道理的。
尤其是在北宋時期,縣官之威,不出廨舍;胥吏之權,遍於鄉野。
(知縣的權威走不出衙門,胥吏的勢力卻遍佈城鄉)
別處知縣是皇權不下鄉,宋煊可不想自己的權利被其餘人挖走,為他們提供便利。
“大官人。”
齊樂成連忙把今日聽到的訊息告訴了宋煊。
宋煊點點頭,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
“知道了,你小子夠上道。”
齊樂成臉上也帶著笑:“縣衙裡這麼多人,也就大官人那我當人看,旁人都喚我看門狗,我齊樂成如何不懂的知恩圖報?”
宋煊伸手。
王保當即從褡褳裡拿出一串錢來。
“伸手。”
宋煊接過後把一串錢拍在齊樂成的手裡:
“給你家裡老孃買些軟果子吃,今後好好幹,跟著本官,不會虧待你的。”
齊樂成整個人都激動的打擺子了。
他也是給歷代知縣迎新湊過份子錢的,但是從來都沒有過回饋。
現在遇到了宋煊,不僅蹭了飯,沒有湊份子錢,還被賞賜了!
放眼上千個州縣,也極少有知縣主動請衙前役吃飯的。
宋煊這麼給臉,他要是不接著,那就白看了八年門了。
齊樂成下意識的都要給宋煊跪下,卻是被宋煊託了一下:“這點錢算什麼,你有時間問問他們兩個的待遇。”
王保跟著宋煊走,卻是許顯純拍了拍激動的齊樂成:“算你小子運氣好,抱上大官人的大腿。”
“以後旁人都見了你,都得叫一聲狗哥兒,看門狗這三個字也是誰都有資格喚你的?”
齊樂成顫顫悠悠的瞧著許顯純跟上宋煊的腳步。
他感覺自己在做夢。
可是手裡那沉甸甸的天聖銅錢,告訴他這件事是真的。
難道自己真的要逆天改命了?有了刑房這幫人繪聲繪色描述宋煊這個大官人,請他們吃飯的事。
再加上雞舌香的存在,倒是讓宋煊的“風評”眨眼間就反轉了。
你什麼身份地位,也配讓大官人請你們這些吏員吃飯?可是事情真的發生了。
那簡直是大官人太抬舉你們了。
刑房這夥人的遭遇,倒是讓其餘房都羨慕。
甚至有人提議等到明天中午,咱們也故意與宋大官人偶遇去。
不為蹭飯,就是為了讓新知縣對自己也有印象。
誰都不甘於人後。
被眾人戲稱看門狗的齊樂成嘴角止不住上揚。
他極為得意的打量著縣衙內的每一個人。
既然宋大官人如此看得起我,那我定然也的對得起他給我的賞錢。
這些話自然也傳到了縣丞周德絨的耳朵當中。
他在戶房大發脾氣的事,就是想要渲染宋煊這個新知縣不好伺候的形象,一下子就被宋煊用平易近人給擊碎了。
周德絨嘆了口氣,反正他也不相信高高在上的宋煊這個狀元郎,會如此自降身份,與他們這幫子沒前途的吏員交往。
此舉也不過是惺惺作態罷了。
他們那些排名靠前的讀書人,哪一個不是眼睛長在額頭上?
時間一長,就會暴露。
周德絨等著宋煊他暴露本性。
“周縣丞,你說大官人是不是故意針對咱們?”錢甘三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做出送禮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