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揆也很年輕。
還不到四十歲。
進士出身。
如今做到開封知縣這個位置也不錯了。
范仲淹連他都比不過呢。
但是張揆如今卻是想要回家。
他病了。
開封縣幾十萬人口,每天每夜都有事情發生,故而十分的頭疼。
整個人都身心疲憊,這個得罪不起,那個也是有人罩著。
沒有宋煊來接替。
他都打算著要辭官回家養病。
這東京城的官可太難當了!張揆連忙請宋煊進來,他又控制不身體咳嗽了幾聲。
宋煊推門進入。
聞到很濃重的藥味。
“宋狀元,你總算是來了。”
宋煊瞧著前任知縣臉色蒼白,先是問了看門的叫什麼。
告訴他自己記住他的名字了,然後宋煊這才伸手關上屋門。
齊樂成神色大喜。
未曾想自己只是瞧他氣度不凡,又身穿官服。
這才急忙上前行禮詢問,未曾想竟然入了宋大官人的眼。
“張知縣,你如何病的這般厲害?”
“哎,一言難盡吶。”
張揆瞧著宋煊,示意他坐下來。
桌子上擺著的是官印,以及許多卷宗。
“實不相瞞,開封知縣當真是難做哎。”
張揆直接開啟了吐槽模式:
“別人都羨慕京官,可是等你真正坐在這個位置上,便知道有多難了。”
“不過好在宋狀元科舉一道上十分擅長,不僅入了官家的法眼,還成了曹侍中的女婿,你來做這個位置,興許能震懾住一些人吶。”
自己沒有背景,宋煊有背景。
背景實力還硬,在這個官職上興許能好受點。
否則不光是有人在官場上找你麻煩。
那些江湖人士也不把你這個知縣放在眼裡。
宋煊聞言倒是沒著急應下,而是開口道:
“不知道張知縣在任上都遇到了什麼難題?”
“此間也無外人,我也不做官了。”
張揆摸著鬍鬚感慨道:“宋狀元的應天四句我很欣賞,可是在如今的官場上,過於理想化了。”
“我也明白,可是有些問題擺在那裡,總是需要有人去解決的,興許不是你我,興許也是你我。”
對於哲學問題,張揆又是嘆了口氣。
這麼多年的為官生涯,早就磨去了他心中的理想信念。
“還望張知縣能夠告知於我。”
“罷了。”張揆擺擺手:
“其實也沒有什麼不能說的,你到了任上就知道。”
“漕運走私十分常見,虹橋碼頭那些插著黃旗的大船,全都是太后兄長劉美家的私鹽。”
“去年我扣了一船,第二天內東門司的宦官就帶著太后手諭來要人要船,罰了我半年俸祿。”
“還揚言手諭有的是,要多少給寫多少,看我有幾個半年的俸祿可扣的!”
內東門司是承接機密實封奏牘,並檢查宮禁人物出入。
向有關機構索取宮廷所用寶貨及其他物品,發給皇親賜衣節料,以及宮廷修造、宴席等事。
權柄很重。
宋煊認為內東門司宦官來討要扣押的船隻和人員,那正對頭。
難不成你一個知縣還有權利,去查閱宮中用度?“劉從德盜官鹽,三司都不敢過問,更不用說我這個小小的七品知縣了。”
張揆忍不住嘆了口氣:“你也知道在東京一家老小生活挑費有多高,我這是病了都是借錢買藥的。”
“不僅如此,城東被強佔的三十頃良田,帳上寫的是玉清昭應宮香火錢,實際上是劉家的姻親女婿所佔據。”
“百姓走路連碰到秧苗都要被打,還要奴僕扭送到我開封縣來治罪,最後苦主說句大官人冤枉,是他這個屁民沒長眼。”
張揆捶胸頓足:
“你知道我聽到那個百姓說這話的時候,心裡有多苦悶嗎?”
“理解。”宋煊輕微點頭。
“他們本就有權有勢,可還是如此欺辱百姓,當真是讓我良心難安。”
宋煊也不問張揆為什麼不找上面的開封府尹給解決。
因為前任府尹陳堯諮,那也是太后的人。
他如何能不迴護太后的姻親?
知縣的權力在東京城三個屁啊。
劉美雖然死了,但是他留下的關係網,足可以勒死知縣。
“我懂了。”
宋煊嘆了口氣道:“張知縣抓的每一個罪犯,都可能叫某位大佬姑父之類的,查的每一筆稅款,最終都可能會流向劉家的錢袋。”
“甚至斷的案子,公堂屏風後都站著的是看不見的劉太后。”
張揆愣愣的瞥了宋煊一眼。
不愧是能連中三元的狀元郎,領悟能力就是強悍。
“我沒有得罪人尚且如此,你宋狀元得罪了不少人,今後怕是比我還要艱難千百倍。”
“嗯,我其實有心理準備,但是沒想到會如此光明正大的黑暗,他們連演都不屑的演一下。”
宋煊忍不住笑了笑:“這未免也太猖狂了,都成了習慣。”
“宋狀元如何會發笑?”
張揆一點都不理解。
哪一個讀著儒家經典之人,聞聽這種事不會氣憤填膺,反倒是歡笑個不停。
“我笑他們行事太猖狂了。”
宋煊兩手一攤笑道:“那也太好抓了!”
人家連掩飾都不掩飾一下,那可不就是送上門來的嗎?
張揆沒想到宋煊會笑這個,他連忙開口道:“你抓了也不管用的。”
“能抓就行,管不管用我不管的。”
宋煊如此言語,倒是讓張揆不明白。
因為不能把壞人繩之以法,誰還會尊重他這個知縣?
可以說,張揆擔任開封知縣以後,什麼裡子面子早就被拷打的全無,生了一場大病後,決定辭官。
誰承想宋煊這個連中三元的狀元郎竟然接替了自己的位置,那可真是讓他喜出望外。
張揆嘆了口氣:“你們鬥法吧,我這個小知縣沒那個本事。”
宋煊站起身來給張揆倒了杯茶:
“還有什麼坑,希望張知縣一併說了。”
張揆指了指桌子上的卷宗:“這便是賦稅催徵的荒唐事。”
“賬冊上上中下田加起來總歸是八萬三千七百九十一畝餘三分,但是能收上來的也就是不足五萬的中下田,三司使的人還痛罵我催科不利。”
“難道他們不知道開封縣三萬畝良田都在誰的手中嗎?”
宋煊聽著張揆聲嘶力竭的怒吼,可見他在這個差事上受到了多大的委屈。
“他們什麼都知道,什麼都不做,但是把所有鍋都安在你的頭上。”
聽著宋煊如此貼心的話語,張揆忍不住捏著宋煊寬厚的肩膀:
“你知道就好!”
“你知道就好!”
張揆委屈的都要流出眼淚來,雙眼都變得通紅。
宋煊也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懂,我幼時也遭受過如此欺負,只不過沒有官場黑暗,所以我懂你。”
“哎。”
張揆擺擺手:“還有其餘許多林林總總的雜事,巡檢司與縣尉之間天天火併。”
天聖三年定下來的“巡檢縣尉互察法”,這也是大宋的傳統,互相監督嘛。
可是無論是縣尉下的人,還是巡檢下的人,幹這個差事,那都是要吃那卡要的。
百姓其實交了保護費,但是要交兩次,本來就有怨言。
然後他們收取的費用不一樣多,少的一方開始加碼。
百姓更是難以接受,要麼就給縣尉的人交,要麼就給巡檢司的人交。
兩方為了爭奪地盤,那也是互相打架。
都是錢鬧的。
你從百姓手裡搶一貫,與壓榨百姓拿到一貫,哪一貫是高尚的?哪一貫是齷齪的?管它這個那個的,錢到我手了才是正確的。
張揆又嘆了口氣:“汴河三年未曾疏浚了,聽說錢被工部拿走給太后修建園子去了,汴河的淤泥堆積,我管不了。”
“去年端午暴雨,上報淹死十八個人,其實淹死的更多,但是都是沒有戶籍的,太后還誇我救災及時,賞了我一本道德經。”
宋煊嗯了一聲,有意思。
他可是聽聞太后賞賜人都出手闊成的很。
當然了,跟她都是有些親戚關係的。
“看樣子皇太后還是認可你的工作,並不覺得汴河發水淹死人是你這個知縣該背鍋。”
聽著宋煊如此言語,張揆愣了一下:“是這樣嗎?”
“當然,皇太后執政這麼多年,那能是糊塗人嗎?”
聽著宋煊的回答,張揆也是嘆了口氣:
“那更是,更是!”
他攥著拳頭,明明知道,卻是一點都不管,反倒是放任。
這大宋遲早會毀在她的手裡。
罷了。
反正自己這官也當夠了。
他不想在這泥潭裡打滾,愛怎麼地怎麼地。
“宋狀元,我還是要提醒你一聲,別招惹到劉家,就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他們家族的商隊每年走私鹽茶超過三十萬貫,納稅不過三百貫。”
宋煊哈哈笑了笑,他能聽出來張揆語氣裡的激將之意。
畢竟在外人看來,自己這個背景那也是挺強硬的。
唯有賦稅這方面,是知縣考核的重中之重。
其餘斷案之類的,全都往後排。
大宋所有知縣對於三司考核的指標都十分的頭疼。
完不成稅額一次還行,可是要是屢次完不成,那就等著去嶺南或者儋州被蟲子吃去吧。
宋煊拿起賦稅的冊子瞧了瞧,一臉震驚的道:“去歲開封縣的商稅竟然不足十萬貫?”
“哼。”
張揆只是冷笑並不言語。
宋煊如此驚訝,是因為他知道光是宋城去年的商稅都超過了十五萬貫。
更不用說整個應天府。
開封縣是哪啊?大宋首都的赤縣!樊樓等一系列知名酒樓全都在開封縣這邊。
商業發達的不得了。
光是官府的租房子收入,就很高的。
開封府其餘各縣,加一起都比不過開封縣。
結果就他媽的這點稅錢?
收上來的稅收,還不如陪都的附郭縣高。
這裡面得有多少豪商權貴做買賣不交稅的?
甚至官府中人,還得有不少人中飽私囊才對。
“這帳對過了?”
“對過了。”
“沒有錯誤之處?”
“我看不出來。”
聽著張揆的話,宋煊沒點頭又聽到:“你可以把戶房功曹叫來,讓他帶著人給你演算。”
宋煊擺擺手:“不用,就算事查賬也會牽連你的,我心裡有個譜就行。”
張揆當即心裡充滿了感激之情。
若是宋煊往前翻舊賬,他這個知縣也難辭其咎。
畢竟自己想作為,都沒有什麼機會作為的。
“多謝。”
“張知縣說了這麼多,我能理解您報國無門的無奈,如今還是要養好身體的。”
“好,待到宋狀元掃清寰宇,我一定再出山。”
宋煊也不廢話,把王保許顯純二人叫進來,讓他們幫忙抱著卷宗,他自己拿著官印直接走了。
縣丞等人早就聚集好了。
宋煊卻是揮揮手笑道:“本官今日只是與張知縣交接,過兩天再來上任。”
“大官人初到,按照慣例,我等下官應該接風。”
開口的是縣丞周德絨,五十歲,圓臉無須,身穿洗的發白的綠袍,可是腰間卻是掛著一枚羊脂玉。
“端午過後吧,本官自是要宴請一二同僚。”
宋煊倒是也沒有隱藏自己的關係:
“官家邀請我去金明池看龍舟,沒得時間來上任。”
周德絨等人臉上自是堆著笑,連忙說著還是陪官家更加重要。
許顯純明白,用不了一會,整個縣衙都該知道這件事了。
新來的狀元郎可是不好惹,關係硬的很。
經常會得到官家的召見!
“對了,縣衙花名冊給我一份。”
宋煊開口笑了笑:“大家今後要在一起辦公,總歸是要先認識,留個印象。”
主簿鄭文煥連忙站出來,說他那裡有。
宋煊瞧著他瘦高個,手上還站了墨,袖口都磨出毛邊了。
縣尉班峰長得虎背熊腰的,絡腮鬍子,連忙站出來主動介紹自己。
宋煊鼻尖聞到了一股子血腥味,臉上帶笑:“班縣尉如此雄壯,本官相信這開封縣內治安定然極好。”
縣尉班峰當即拍著自己的胸脯表示,沒有人敢鬧事。
縣丞周德絨輕微撇嘴,粗俗的武夫。
人家知縣可是正經八本連中三元的狀元郎,跟你說話都是抬舉你。
你不小心侍奉著,也敢在他面前說大話吹捧。
當真是不知道死字怎麼寫的。
宋煊接過花名冊,隨即放在王保捧著的卷宗上:
“可都齊全?”
“回大官人的話,齊全。”
“我的意思是臨時做工之人也在上面?”
“全在。”
主簿鄭文煥似乎猜到宋煊如此問,直接搞了一個全的。
宋煊眉頭微挑,衝著鄭文煥笑了笑:“有心了。”
縣丞周德絨瞧著宋煊誇讚鄭文煥,暗暗哼了一聲。
這馬屁拍的可真是合適啊!
宋煊衝著眾人笑了笑,便出了府衙門。
眾人連忙跟著歡送。
大家臉上全都掛著真誠的笑。
待到宋煊騎著馬,兩個僕從把卷子放在褡子裡騎著驢子走遠了。
縣丞周德絨才開口道:
“狀元郎一表人材,又生的面若冠玉,將來前途不可限量啊!”
主簿鄭文煥沒搭茬,他懶得言語。
至於班峰則是目送宋煊消失在街頭,這才應聲道:
“來人,全都與某去巡街,宋大官人可是說了咱們開封縣的治安要好。”
“是。”
眾多捕快連忙應聲。
縣丞周德絨瞧著班峰遠去,也是哼了一聲。
然後繼續盤著自己的羊脂玉,轉身進入縣衙。
大家都摸不清楚這位年輕的知縣,能在這裡待多久?
他新官上任又會燒幾把火?宋煊回了家之後,便開始對照花名冊,思考著如何打探所有人的訊息,都摸摸底。
他對於張揆所說的違法亂紀之事十分感興趣。
越多越好。
直接給你陳堯佐這個開封府尹來個禍水東引!……
原開封知縣張揆坐在呂夷簡面前。
呂夷簡親自給他送行:
“你當真是考慮好了?”
“回呂相爺的話,下官是考慮好了,若是繼續幹下去,怕是會英年早逝。”
張揆臉上帶著高興的笑,自己終於解脫了。
“哎。”呂夷簡長嘆一口氣:
“我只是想讓你隱忍一二,待到時機到了,這些個貪贓枉法之人,必定會受到應有的懲罰的。”
“我等不了了。”
張揆已經看的絕望了。
在外面當知縣,尚且能用大宋律法為受到不公的百姓討回公道。
可是在這東京城內,大宋律法就是個屁!宋煊敢當眾喊你也配姓趙,是因為宗室子趙允迪他違背了大宋律法。
這種事大家心裡清楚他就是敢違背,但也不敢當面說。
可是背地裡,誰都知道怎麼回事。
“呂相爺,我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弱,飽受良知的折磨,若是沒有朝廷的命令,我定然會辭官的。”
張揆夾菜放進自己的嘴裡:“呂相爺也許不知道,自從與宋狀元交接之後,我就感覺自己的身體好上了許多,如今這飯菜也都能吃的進去了。”
“哎,何必呢。”
呂夷簡依舊是有些嘆息。
但是張揆確實明白,自己越過前任開封府尹陳堯諮的案件送到呂相爺的案頭。
張揆得到呂夷簡的徵召,他滿心歡喜的前來,卻發現原來人家是一夥的。
他一下子就心涼了。
“我這一輩子不求大富大貴,只求個心裡豁達。”
張揆又喝了口酒:“我觀宋狀元言行,是個能做大事之人,這開封縣亂象,興許就能在他手中終結。”
“若是真有那麼澄清寰宇的那一天,我一定要喝上三大杯祭奠那些冤死的百姓。”
呂夷簡又給張揆親自倒酒:“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