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羨心裡這麼勸慰自己:和光同塵,和光同塵,何況連嵇紹都沒有管,自己實在沒有理由逞強。
這麼暗念著,劉羨臉色不變,接過賈謐手中的酒杯,仰頭一飲而盡。喝完後,劉羨亮起乾淨的酒盞,勳貴子弟們都叫起好來。
石超笑道:“闢疾,上次去過我六叔家後,酒量見漲啊!”
荀綽則說:“堂堂安樂公世子,哪有不善飲酒的道理?傳聞當年老安樂公和文皇帝斗酒,不是平就是勝,就沒有輸過。”
裴該乾脆在一旁起鬨:“荀官奴說的什麼話?莫非你以為長淵會輸不成?”
“……”
在眾人的起鬨下,劉羨只好又跟賈謐連幹了四杯,佯裝不敵,承認自己輸給了賈謐。他一認輸,眾人都向賈謐祝賀,同時也對著劉羨嘻嘻哈哈,儼然已經把他接納到自己的小團伙了。
走過這道程式,他們就在那兒繼續相互喝酒,有一搭沒一搭的開始聊起天來。內容倒是很統一,就是一致在抱怨,在國子學簡直是毫無所得。
身為漢末名儒荀爽的後代,荀綽卻大著舌頭批判國子學教育:“都過了多少年了,這些助教還在講什麼《尚書》、《詩經》,大談什麼仁義道德,值幾錢?也不嫌過時。”
陳騫的孫子陳植也深感贊同,譏諷道:“確實,要是當年我祖父念及這些,哪還有今日的富貴呢?什麼三皇五帝,什麼三辭三讓,都是些騙人的東西。”
這話大逆不道,但卻不是憑空來的,張韙身為張華之子,對最近的文壇變動頗為熟稔,頓時明白這句話的指向,他低聲問說:“你說的是……《汲冢紀年》?”
“對啊!”裴該擊了一掌,把身子微微前傾,頗為嚴肅地說道:“這書寫的,可都是翻天覆地的東西!”
翻天覆地?劉羨本來在一旁無所事事,但此時聽他們討論著,竟然討論起近幾年神秘又有名的《汲冢紀年》來,不禁側耳傾聽。
他聽陳壽提起過,說是在五年前,也就是在太康二年,有盜賊開挖了一所大墓,裡面全是成捆成捆的竹片。盜賊把這些竹片都扔了,只撿了些墓中古董。後來有農民發現,這些竹片上大多有字,趕忙上報官府,結果官員愕然發現,這些竹片其實是先秦時期的竹簡!且有好幾十車!訊息又傳到洛陽,當今天子立刻命令中書監荀勖與中書令和嶠負責此事,足足花費了兩年時間,才把竹書上的文字用今文翻譯出來。原來,這些竹簡是魏國的史書,而且是自上古三皇五帝時期,一直記載到孟子活躍的魏襄王時期,足足有上千年曆史!要知道,自從秦始皇焚書坑儒,和項羽焚燬咸陽後,除去秦朝官方的秦史和孔子編寫的《春秋》外,其餘戰國諸雄的史書完全失傳,以致於太史公司馬遷要在民間收集傳說,才能把《史記》的先秦部分編寫下去,其中自然會有不少謬誤。到後世已經證偽的就有《蘇秦張儀列傳》、《范雎蔡澤列傳》。
相比之下,能在如今挖掘出一部完整的先秦史書,還是魏國的官史,簡直是文壇的一大盛事,故而此書的名聲在士人們口中廣為傳播。
可惜的是,據說其內容過於荒誕不經,朝廷只在中書省留了兩套底本,並沒有大肆傳播,導致大部分人都是隻聞其名,不見其影,就連陳壽也無緣拜見。
此次劉羨在這裡聽到有人提起,難免心生好奇,不禁問道:“難道你們見過真本?”
“當然見過!”賈謐指著荀綽笑道:“畢竟負責此事的中書監,就是他家族長啊!”
荀綽對此顯然也極為自得,他端著酒杯悠悠說道:“我還是親自看著我阿翁一頁頁編出來的呢!”
“竹書中到底寫了什麼?”
“都是些上古不可外傳的大事!”荀綽故作神秘道:“你知道堯舜禹禪讓吧。”
劉羨點點頭,這誰能不知?要說上古諸史之中,最令人神往的便是堯舜禹三帝禪讓,他們不眷戀權力,為天下萬民著想,相互退讓帝位,這才有了渡過了席捲九州的洪災,以及諸夏之後的團結。
不料荀綽此時斬釘截鐵地道:“這些都是假的!”
假的?劉羨一怔,又聽荀綽繼續道:“竹書中說:‘昔堯德衰,為舜所囚也,舜囚堯於平陽,取之帝位。舜囚堯,復堰塞丹朱,使不與父相見也。’”
“這裡面說得很清楚,堯舜的禪讓,其實和現在沒什麼差別,舜帝不過是和宣皇帝和魏武帝一樣,發動了一場政變,囚禁了堯帝,逼他禪位給自己而已!”
見劉羨啞然,荀綽非常得意,又跟著對其餘人說:“你們知道伊尹流放太甲吧。”
這也是大家耳熟能詳的故事,伊尹是商朝帝師,輔佐商湯建立了商朝。而在商湯去世後,伊尹又輔佐了外丙、仲壬、太甲三代商王,可謂四朝元老,第一賢相。
按照史記記載,商王太甲繼位後,不遵守祖訓,任性妄為,不把伊尹放在眼裡。伊尹便把太甲關在桐宮,耳提面命教導了太甲三年,直到太甲改過自新,伊尹就把他接回來,繼續做商王。也算是帝相之間的一則美談。
而此時荀綽道:“那也是假的!”
“竹書中說:‘伊尹放太甲於桐,乃自立,七年,王潛出自桐,殺伊尹。’”
“什麼賢相良師,伊尹不過是一個篡位自立,最後又為王所殺的小人罷了!”
荀綽越說越高興,接著又跟著說了些周朝時“共和行政”、“二王並立”的真相,無怪乎與前面的故事相同,就是把古時的種種賢政美談,都說成是古人的權術爭鬥、蠅營狗苟。
最後他總結說:“孔孟之道,實在是欺世盜名,我看這《汲冢紀年》,才是真正的人間至理!以前經常有人大放厥詞,說什麼人心不古,世風日下,簡直是放屁!我們也是人,古人也是人,憑什麼覺得現在人做爛事,以前人就做好事呢?無非是厚古薄今,想顯得自己與眾不同罷了。”
說罷,他洋洋自得,頗以為講了一番人間至理,已然看穿了上下三千年的社會真實。
但這時候,劉羨問道:“那諸葛亮,姜維也是假的咯?”
此言一出,差點把荀綽嗆住。諸葛亮、姜維就是幾十年前的人物,見證過兩者忠義的大有人在,就連皇帝也多加讚賞,他自然是不好否定的。
但看見同伴們投來的眼神,荀綽又覺得不能認輸,乾脆貶低道:“他們就是誤信了孔孟之道,最後才身死國滅,大志難伸。如若真的識時務,明順逆,莫非會缺少榮華富貴嗎?大丈夫成就大事,就是要不擇手段!現在誰輸誰贏,莫非還不明顯嗎?”
此言一出,眾人頓時高呼:“有理,有理!”又笑贊荀綽說:“官奴雄才!官奴雄才!”
劉羨沒吭聲,而是注視著這群觥籌交錯的貴公子們,沉默著又飲了一杯酒,心中暗想道:
“現在誰輸誰贏,真的有了結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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