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庭漢裔

第87章 清明文會(5k)

裴頠立刻就說:“當然是有高於無,當下世人貴無而賤有,實在是犯了本末倒置的道理。”王衍說:“何謂本末倒置?”

裴頠說:“總混群本,宗極之道也。方以族異,庶類之品也。形象著分,有生之體也。”

“我們活在世上,所總結的道理和想法,無不是根據世界本有的事物來的,我們所能做的事情,無不受限於我們的肉體和能力,這些都是切實存在,本來就有的東西,所謂的道,就是世上萬物一切存在的總和。如果不重視存在的事物,而去一味妄想不存在的事物,認為所謂道在什麼虛空之中,豈不是荒謬嗎?”

王衍聽到這,立刻反駁道:“裴逸民這話不能說全然沒有道理,但卻恰如佛陀之言,有些著相了。”

裴頠問:“何謂著相?”

王衍笑道:“這是釋家之語,他將人比作金做的獅子,如果你只看到獅子的表相,卻不能看到金的內在,就是著相了。”

“方才你說,道是世間萬物的總和。可我所說的道,難道是原本就存在的嗎?在倉頡造字之前,世上本沒有字;在有巢氏造屋之前,人們只能生活在曠野;在先秦兩漢之時,世上人多還在用竹簡,現在大家則是用紙張。這無不是在表現,道不是一成不變的,世間萬物是越變越多的,這就是聖人在《老子》說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而我們的去揣摩、理解道的念頭,本來不就是看不見、摸不著的嗎?而正因為聖人的念頭超越了現有的事物,接近於道,然後才實現了‘有’的變化,不是嗎?裴逸民所說的‘有’在‘無’上,正是標準的著相。”

此言一出,眾人紛紛鼓掌叫好,都認為王衍所言引經據典,更貼合實際。

但裴頠卻絲毫不慌,他說道:“這不過是詭辯罷了。”

“夫至無者,無以能生,故始生者,自生也。所謂萬物衍生的道理,本來就蘊含在現有的事物之中,而不是憑空衍生。倉頡造字,是模仿萬物之型;有巢氏造屋,是依據於獸鳥之巢穴;現在世人所造的紙張,莫非是靠念頭來造的嗎?不,是蔡倫一次又一次試出來的。”

“我們能做的事情,都要受限於自生的道,也就是‘有’的道,我們不可能在水內生火,也不可能讓日月倒錯,只有正確地認識到這些,才能知道,該往什麼方向努力,不做無用功。”

“《老子》一書五千餘言,其主旨說的,無非是靜一守本。這個‘本’,說的是本份,人的自‘有’之道,並非什麼所謂的虛無。王夷甫說什麼‘有生於無’,沒錯,《老子》中是有這一句,但是隻在乎這一句,而不去深察整本書的主旨,這就是逐本求末啊!”

說罷,劉羨不禁當眾鼓掌,高聲道:“裴君所言甚是!”

裴頠的話語也不止打動了劉羨一人,周圍旁聽的觀眾,原本很多是贊同王衍的,但聽到裴頠這一通駁斥,又覺得高屋建瓴,連樂廣在這個喜歡清談的人,都不禁一旁連連點頭讚歎。

大家似乎都漸入佳境,旁徵博引,口鋒相對。天氣明明還沒到暮春,但辯論卻讓很多人汗流浹背。周圍計程車人們聽見辯論得精彩,也都紛紛過來傾聽,不知不覺間,百來個人已經圍成一團,石崇也在。他看見辯論雙方都說得流汗了,趕緊吩咐侍女們過來扇風。

而此時裴頠和王衍的辯論,已經換了一個話題,由《老子》衍生出來,談論《莊子》與名教。更具體一點的說,就是討論世間人與人之間,是否是天生有種的差異。

這個話題非常敏感,不只是中心的兩人在辯論,就連周圍旁聽的人也忍不住竊竊私語。

此時裴頠是主攻方,他談論道:“物各有性,人何嘗不然?”

“鯤鵬不可與燕雀言九天之高,大椿不可與朝菌言春夏之別,惠子難以體會到莊子的快樂,人和人之間其實不可以以同類而語。那士人與農人之間呢?男人與女人之間呢?”

“正如同蟪蛄不知春秋一樣。士子不可能對庶民明言君子治國之道,女人也只能知道相夫教子。這就是人人生來就有的本份。所謂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就是出於這個道理,不是我們不想不有教無類,實在是有些道理就是旁人所理解不了的。”

“這就是天性所受,各有本分,不可逃,亦不可加。”

這話聽得劉羨大皺眉頭,他本來對裴頠前面的貴有賤無之論大感欣賞,不料在後面竟然說了這麼一個,人各有命,差距已經到了不可以同種而語,要各守本份的論調出來,他非常不喜。按照這個理論下去,莫非人的宿命一開始就註定好了,不可能改變嗎?他也實在看不出來,自己和小梅、何成他們有什麼不同,石崇等人又有什麼資格應該坐擁鉅富。

不過在場的大多數人是士人,難免對裴頠這番言論十分欣賞,畢竟這番論調說出來,其實就是在論證士人是天生貴種,就是應該統治那些凡人賤民。

只是喜好清談的王衍卻也不喜這番言論,他皺眉道:“人之有欲,正如鳥之有翅,這是自然之理。”

“所謂安守本分,知足常樂,本就是聖人之學,君子之道。世人往往精修多年,也難窺其中一二門徑。”

“荀子言,凡人有所一同:飢而欲食,寒而欲暖,勞而欲息,好利而惡害。目辨白黑美惡,耳辨音聲清濁,口辨酸鹹甘苦,鼻辨芬芳腥臊,骨體膚理辨寒暑疾養。這無論是夏禹還是商紂,都是同樣的。”

“同樣,人之好利,熙熙攘攘,皆是為此。逸民說什麼天性所受,各有本分。別的天性我暫且不論,可對於人來說,恐怕永遠不會真正安於本分吧?”

“就好比陳勝吳廣嘗言:‘王侯將相安有種乎?’,隨即關中鼎沸,一發不可收拾,最終導致暴秦覆滅,卻不知本分何在呢?”

這段話直指裴頠言論的要害,認為人和人之間的差異還沒有大到各有其分的程度。

裴頠倒是好整以暇,顯然對這個話題思考良久,他說:

“這便是世人愚昧之所在了。”

“暴秦不安其分,妄圖窺探神器之位,自稱皇帝,失份在先,陳涉以白衣起義,後越位稱王,失份在後,故而兩者皆亡。”

“而漢高順應天命,伐無道,誅暴秦,復義帝之仇,又郊祀諸王在前,封侯列賞在後,使各人安居其位,各守其分,這才有了兩漢四百年之事。”

“而觀漢之所亡,便是桓靈不安其分,貶斥黨人,拔擢宦官,使得陰陽逆轉,社稷倒懸,這才有黃巾之禍,董卓亂政。”

“由此觀之,可見各守其分則天下安,各離其分則天下亂,以小求大,理終不得。各安其分,則大小俱足。所以我士人之職責,便當是使下人在下,上人在上,清者自清,濁者自濁。”

“而我等身為臣子,最大的本分,其實就是讓世人明白這個道理,如此才能維持社稷江山,使神器永明,天下太平。”

說罷,全場皆驚,不能駁斥。

劉羨也非常驚異,裴頠這番論調,是把《老》、《莊》學說融入到了治國之道里,雖然內容荒誕不經,甚至可以說是完全背離了儒家精神,但卻也符合當下西晉的實際需求,將名教與自然相結合,可以說是自創了一個學說。非奇才不可為之,不愧是一位灼然二品!而這個時候,他在沉默中聽見了輕笑,劉羨下意識向聲源處望去。

這便是劉羨與陸機的第一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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