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的形勢很複雜,這一點章惇看得很清楚。
君臣的矛盾,兩黨的矛盾,汴京與地方官府的矛盾,以及朝堂與士商權貴地主集團的矛盾等等。
別的矛盾或許還能掩藏粉飾,唯獨新舊兩黨的矛盾,是無論如何都無法調和的,雙方早已成了勢同水火的局面。
矛盾存在,就意味著離心離德。
趙孝騫設立監察府一事,原本天下的官員都應同仇敵愾,團結起來一同反對,異口同聲之下,官家的性格再是強勢,恐怕終究也不得不做出些許讓步。
在今日之前,章惇確實抱著這樣的想法,所以政事堂的宰相們對設立監察府一事,不僅態度上冷淡敷衍,一拖再拖,還暗地裡給官家設定阻礙,指使炮灰當出頭鳥,試圖鬧大聲勢。
君臣在互相博弈之時,章惇此刻看到蘇轍的態度,心頭猛地一沉。
蘇轍的態度很不對勁,或者說,整個舊黨的態度都不對勁。
章惇回想這幾日政事堂收到的諫止監察府的奏疏,腦海裡閃過一串串人名,然後他吃驚地發現,好像舊黨官員諫止的奏疏並不多,只有寥寥數人。
章惇開始以為是聲勢不夠大,朝中多數同僚仍在觀望。
現在仔細一想,合著你們舊黨都在觀望,把我們新黨當成了出頭的炮灰是吧?
此刻政事堂內,章惇盯著蘇轍的眼睛,緩緩道:“子由先生,監察府分政事堂之權,天下官員從此皆受官家監視,對大家來說,都不是好事,此正是一損俱損之時,子由先生可莫犯糊塗啊……”
章惇這番話說得語重心長,但蘇轍卻暗暗皺眉。
他從話裡聽出了警告的味道,這種感覺令他很不舒服。
不可否認,自紹聖先帝親政以來,新黨幾乎是壓著舊黨窮追猛打,在章惇的授意下,這幾年舊黨被新黨打得喘不過氣來,朝堂上的重要位置和話語權,基本都被新黨佔盡。
所以,憑什麼你打我時肆無忌憚,而你們需要與我舊黨聯盟共抗官家時,我舊黨就必須不計前嫌與你們聯盟?
真把我舊黨當成你新黨的小弟了?
我們舊黨在元祐年得瑟的時候,你們新黨遍地哀嚎,臉都被我們扇腫了,也就是那幾年我們心慈手軟,沒對你們新黨趕盡殺絕,才換來今日的惡果。
蘇轍神情淡定地捋須,道:“章相公,你是在跟老夫說話嗎?”
淡淡一句話,令章惇勃然色變,隨即深吸了口氣,努力擠出一絲微笑。
他聽出了蘇轍話裡的不滿之意,章惇也意識到,現在不是對舊黨頤指氣使的時候,他需要團結舊黨的力量,打消官家設立監察府的念頭。
“哈哈,子由先生,老夫剛才失言了,先生莫怪。實在是情勢不妙,老夫心神有些亂了,故而說話沒分寸。”
正要再解釋幾句,蘇轍卻悠悠地道:“官家設立監察府,天下官員皆反對,這一點老夫深知。”
“不過章相公,大家反對的理由,是因為官員被朝廷日夜監管,心裡不舒服,而且手中的權力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濫用,心裡都有了忌憚,政事堂和御史臺的權力也被分走了不少,故而才異口同聲反對,對嗎?”
章惇沉著臉沒出聲。
蘇轍又道:“章相公是一國宰相,心裡想的卻是自己的私利,老實說,老夫甚是失望。”
“章相公何妨跳出個人的私利,站在大宋社稷的角度,重新思考一下官家提出的設立監察府,您是否能摸著良心說,監察府的設立真的是惡政?你敢這麼說嗎?”
蘇轍目光如電,滄桑的臉上卻帶著幾許譏誚嘲弄。
“上到汴京朝堂,下到州府地方,個個都在打著自己的算盤,都在為了自己的利益爭奪哄搶,卻沒人想過監察府的設立,對大宋究竟是好是壞,反正你們也不在乎,你們要的,是保住自己的權力和利益。”
“你們的心思,老夫看得清清楚楚,你猜官家看不看得清楚?這樣下去,官家的耐心若是耗盡,那時莫說章相公的宰相之位,怕是整個新黨都會被官家清算。”
“昨日是朱珍被拿問,兩百餘朝臣被罷免,今日是三名犯官被拿問,送進大理寺明正典刑,明日呢?章相公莫非沒察覺到,官家的動作是一步步進逼,焉知明日官家會不會對政事堂開刀?”
看著臉色越來越蒼白的章惇,蘇轍冷笑數聲,道:“老夫言盡於此,章相公好自為之。”
說完蘇轍起身朝政事堂的同僚們點了點頭,告辭離去。
章惇呆立原地,神情怔忪地看著蘇轍離去。
蘇轍剛才的話如洪鐘大呂,此刻仍在他耳邊嗡嗡作響,一股深深的危機感漸漸襲上心頭。
是的,如果官家的耐心耗盡,接下來呢?
他會不會真拿政事堂開刀?
設立監察府這件事,真的還有必要繼續反對下去嗎?明知是官家堅決要做的事,卻非要不自量力去阻攔。
他是君,自己是臣,現在自己的做法,跟螳臂擋車有何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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