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寧殿內,氣氛有點微妙。
太后與官家之間,官家與朝臣之間,瀰漫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氣息。
從趙煦昏迷,再到趙煦醒來,這短短的三天裡,許多人的心境都變了。
這種心境不好解釋,就好像你是公司的社畜,平日裡對領導畢恭畢敬,然而有一天你提前得知領導可能會被調走,那麼你對領導的恭敬態度可能一如既往,但你敢保證心裡沒有半點異樣的想法?此刻的福寧殿內,充斥著的大抵便是這種微妙的氣氛。
從太醫透露的隻言片語裡,向太后章惇等這幾位大佬都知道,趙煦已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了,也就是說,這位領導可能會被調走了。
恭敬自然還是恭敬的,眾人對趙煦的態度仍然不變,不可能小人得志指著趙煦的鼻子說,你牛逼啊,你咋不繼續牛逼了……
此刻殿內眾人不一定都感受到了這種異樣的氣氛,但趙煦卻是感受得最清楚的,他的心情也愈發惡劣了,於是才有不顧向太后的勸諫,堅持讓章惇奏事的舉動。
難得強硬的態度,趙煦就是要告訴他們,朕一日不斷氣,爾等永遠只能在朕面前跪著。
章惇這時察覺到氣氛有些僵硬,絲毫不敢忤逆趙煦,立馬開始稟奏這幾日的國事。
向太后神情尷尬地坐在床榻邊,她緊抿著嘴唇,目光閃動,不知在想著什麼。
章惇眼觀鼻,鼻觀心,對殿內詭異的氣氛渾若不覺,規規矩矩地向趙煦一樁樁稟奏朝政國事。
昏迷三天,需要稟奏的事不少,章惇說得口乾舌燥,趙煦卻閉著眼,彷彿睡著了似的,也不知他聽進去了沒有。
其他幾位朝臣卻大氣也不敢喘,他們已明顯察覺到殿內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壓氣息,正來自床榻上那位虛弱的帝王。
更令章惇等人心驚膽戰的是,今日的趙煦特別不好說話。
章惇稟奏的好幾樁朝政,大抵是地方的賑糧,修堤,農桑等,以往趙煦都不怎麼在意這些小事,通常都是交給章惇全權處置,可今日當章惇提出處置意見時,卻都被趙煦否決了。
不僅否決,而且趙煦望向章惇的表情也跟以往不同,看起來好像對章惇這位宰相頗為失望。
章惇這把年紀,本應早已養成處變不驚的涵養,可此刻仍然忍不住打從心底裡發怵,表情也越來越不自信,堂堂宰相在官家面前,竟難得地露出如履薄冰的模樣。
幾樁朝政稟奏過後,趙煦不再出聲,而章惇也由衷地鬆了口氣,額上一滴冷汗悄然滑落到臉頰,章惇這時才發現,自己的臉上,後背,早已是冷汗潸潸。
生平第一次,章惇在這位帝王身上感受到什麼叫“伴君如伴虎”,以前的趙煦對他十分客氣,言語和態度都將章惇當成了長輩,唯獨今日,是真龍天子對凡夫俗子的毫不留情的威壓。
當章惇稟奏過後,向太后這時也察覺到氣氛不對,於是立馬識趣地起身告辭。
趙煦不鹹不淡地與向太后道別,然後目光望向殿內的群臣。
思索片刻,趙煦突然令章惇等人退下,唯獨留下了樞密使曾布。
聽聞趙煦點名,曾布渾身一震,有種上了閻王生死簿的既視感。
眾人無聲退出殿外,曾布坐到趙煦床榻前。
趙煦沉思半晌,緩緩道:“子宣先生,燕雲駐軍的事,當宜儘早解決,先生可有對策?”
曾布想了想,道:“臣以為,可將燕雲駐軍分解,十萬大軍分為數支,分別調往河東,西北,江南等路,另遣主帥分別統領……”
趙煦思考了一會兒,搖頭道:“不妥,燕雲駐軍如今不宜分兵,北方遼國未滅,我軍若力量分散,不僅給了遼國反攻的機會,也消磨了軍心士氣,將來我大宋正式北伐之時,朕恐王師戰力削弱。”
曾布嘆道:“如若不能分兵,那就只能換帥了,河間郡王殿下不宜再任主帥,畢竟……郡王殿下為國受傷,理應休養,軍中事務繁重,若仍交給他,朝野難免有不恤功臣之非議。”
趙煦嘆道:“事情麻煩就麻煩在這兒了,如若突然換帥,天下難免又有非議,說朕鳥盡弓藏,兔死狗烹,趙子安這些年率軍常戰常勝,朝野威望極高,朕實在擔不起這罵名。”
曾布一臉愁容地看著他。
怎麼辦呢?你既要又要,既當又立,天下的便宜哪能讓你佔盡了?
思忖良久,趙煦突然支撐起身子,揚聲道:“春和,扶朕起來。”
鄭春和和曾布慌忙上前,一左一右攙著趙煦起身,將他一直扶到書案前。
短短几步路,趙煦竟已是氣喘吁吁,臉色愈見蒼白。
坐在書案前休憩了一陣,趙煦這才提筆疾書。
半晌後,一封書信寫完,趙煦仔細看了一遍,最後才在落款題名,蓋上他的私人印璽。
旁邊的曾布一字不落地將這封書信看完,遲疑道:“官家這書信,並非朝廷正式調令,郡王殿下他……真會回京麼?”
趙煦面無表情,讓鄭春和將書信封口,打上火漆,緩緩道:“朕不知他會不會回京,但相比朝廷的正式調令,朕這封私人書信或許機率更大,趙子安……甚重情義,這是他的優點,也是他的缺點。”
闔眼沉默片刻,趙煦嘆道:“他若真肯回京交卸了兵權,朕定許他百世富貴。但願子安不會負朕。”
曾布一時語滯,今日殿內帝王威壓太重,曾布也不敢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