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接著,林如海細說起了兩淮鹽運使俞敷錫的一些貪腐之事……
林黛玉倚窗而立,本對機密鹽政不敢興趣,然聽得貪官之事,不由直了直身子。她素日厭惡這些仕途經濟,此刻卻莫名生出幾分興致。
不過,她倒也沒因此忘記自己眼下的職責,聽了一會子,忽發現窗外又有動靜,忙察看一番,卻是一隻貓。她輕輕合窗,回身時見姜念正望向自己,目光中含著嘉許,不由耳根一熱,又輕手輕腳去門前巡視,隨即回到窗邊。
姜念接下來又接連問了林如海幾個問題,兩人的談話愈發深入隱秘,涉及到鹽務積弊,官場傾軋……
林黛玉卻聽得愈發感興趣,期間又幾次去門前巡視,竟不覺疲倦,反覺比平日吟詩作詞更有趣味似的。
時間流逝。
姜念已向林如海問了幾個問題,問答已逾兩刻。
忽見林如海面色煞白,一陣劇咳襲來,枯瘦的身子顫抖,顯是精力耗盡。
姜念忙止住話頭,溫聲道:“今日實在叨擾姑丈過甚。您且安心將息,餘事明日再議不遲。”
林如海強撐著道:“無妨。姜大人肩負整頓鹽政之責,下官拼著這把老骨頭……”
話未說完,姜念已上前替他掖了掖被角:“鹽政雖急,不在一時。姑丈養病要緊,明日辰時再來請教亦不耽誤的。”
林如海見他堅持,這才頷首應允。
姜念起身,忽走到林黛玉跟前,微微一笑:“今晚多虧林妹妹相助,尤其是識破那窺探的眼線,實乃功勞一件。”
林黛玉心頭如春風拂過,卻只低垂螓首道:“不過略盡薄力罷了……”
聲音細若蚊蠅,兩頰卻已飛上紅霞。
姜念凝視著她,語氣忽轉鄭重:“林妹妹雖在閨中,年紀卻也不算小了。今晚聽了這些,當知令尊操持鹽政何等不易。”頓了頓,“那位我從蘇州請來的醫生說,令尊此番沉痾,原因之一便在於,整頓鹽政時周旋各方,日夜憂思、心力交瘁所致。”
林黛玉指尖絞著帕子,默不作聲。
“你父親膝下唯你一個女兒。”姜念繼續鄭重道,“你該比尋常閨秀更懂事些。往後莫要只沉浸尋常閨閣事,只顧著傷春悲秋,多關切令尊身體,也多留心家務正事。”
這話若在平日,林黛玉定要惱了。此刻卻因父親在側,又見姜念目光灼灼,生怕他再如白日那般厲聲質問,只得輕輕點頭,低垂的睫毛微微顫動。
林如海倚在床頭,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忽見他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神采,心中暗歎:“可惜這位姜大人已娶了榮府的大姑娘,否則與玉兒倒是般配的……”這念頭一起,自己先吃了一驚,忙咳嗽兩聲掩飾。
姜念似有所覺,轉身看了眼林如海。林如海竟做賊心虛一般,避開了他直射而來的目光。
姜念忽又轉身對林黛玉道:“明日辰時,我再來與姑丈商議機密鹽政,屆時還勞林妹妹把風。”語氣不似適才嚴肅,又帶上了三分溫和。
林黛玉聞言,竟不覺討厭,不似初時那般牴觸,反覺此事頗有幾分鄭重,遂點了點頭。
姜念又叮囑道:“今晚林妹妹所聞機密,萬不可洩露,便是紫鵑也不可說,切記切記!”言罷,目光炯炯地鎖著林黛玉。
林黛玉不由心頭一惱,暗道:“哼!方才還說信得過我,轉眼又這般囑咐,莫非把我當作那起子長舌婦人不成?”面上卻不顯露,只輕聲道:“我省得。”聲音雖細,卻自有一股堅定。
姜念不再多言,向林如海告辭後,便退了出去。
目送著姜念離開,林黛玉長舒一口氣,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轉身之際,忽見父親正意味深長地望著自己,頓時耳根發熱,忙去斟茶掩飾。
林如海接過茶盞,忽道:“姜大人年少有為,實乃棟樑之材。”
林黛玉低頭擺弄衣帶,輕聲道:“父親好生將養,何必議論這些。”
林如海微微一笑,正要繼續說什麼,這時紫鵑走了進來,便忙住口。
片刻後,林黛玉、紫鵑主僕二人離開了四並堂。
方出四並堂,林黛玉下臺階時,忽覺雙腿一軟,一個趔趄向前栽去。幸而紫鵑眼疾手快,一把扶住,驚道:“姑娘仔細些!你身子骨弱,容易跌跤,偏不愛惜,我說了多少回了,你又偏聽不進去!”
林黛玉站穩身形,羞赧道:“適才在室內站久了,腿腳發麻罷了。”
說著揉了揉膝蓋,果然痠軟無力。
紫鵑替她揉了片刻,方攙著她慢慢前行,故意抱怨道:“都是那姜大人不好,說什麼機密事兒,咱們都聽不得,偏要姑娘在室內站著聽了半晌,論起來還是親戚呢,也不知體恤……”
“倒也怨不得他。”林黛玉脫口而出,話一出口自己先怔住了。
紫鵑見狀暗笑,心道:“奇了,姑娘白日裡還對姜大人不待見,這會兒倒替他說起好話來。”面上卻不顯,只道:“姑娘就是心善。”
主僕二人緩緩而行,燈光映出兩道纖長的影子。
夜風拂過,吹得廊下燈籠輕輕搖晃,兩道光影便也跟著搖曳起來。
忽見前面竄出一團黑影,主僕二人都不由一驚,林黛玉還驚出了聲。
定睛看去,卻是隻夜貓竄過。
林黛玉鬆了口氣,自嘲地笑了笑:“我竟也成了驚弓之鳥。”
回到芙蓉館,紫鵑伺候林黛玉卸妝。
林黛玉看著鏡中的自己,不由想起姜念說的那句“往後莫要只沉浸尋常閨閣事,只顧著傷春悲秋,多關切令尊身體,也多留心家務正事”。
若是平日聽這等言語必覺逆耳,今晚卻莫名覺得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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