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順帝心頭一震。雖則他心中已有此念,卻不想被景寧帝一語道破。略定了定神,方恭聲答道:“兒臣謹記父皇教誨,此子身世須秘而不宣。”
景寧帝將自鳴鐘輕輕擱在紫檀案上,那鐘擺“嗒嗒”作響,在寂靜的暖閣內格外清晰。
“此一時彼一時也。”景寧帝捋須道,“昔日朕說這話時,你初登大寶,根基未穩。如今青海平定,國庫充盈,朕瞧著你這龍椅,倒是坐得穩當了。”
泰順帝一時語塞,只垂首盯著金磚地上映出的窗欞影子。那影子瞧著有些凌亂,似他此刻的心緒。
景寧帝忽又轉了口風:“不過……”他拿起案上一柄玉如意,輕輕敲打掌心,“若當真昭告天下,少不得要在宗室朝堂掀起波瀾。更兼史筆如鐵,民間巷議……”話到此處,意味深長地頓了頓。
“兒臣明白。”泰順帝連忙介面,“自當一如既往,守口如瓶。”
景寧帝忽又悠悠道:“且看此子日後造化罷。若他……”摩挲著如意上的雲紋,“能不斷勉力上進,再建奇功,認祖歸宗倒也未嘗不可!”
……
……
姜念離了宮門,翻身上馬。行至護城河畔,忽勒住韁繩,回望那巍峨宮闕。但見朱牆金瓦飛簷斗拱接雲霄,如蜃樓幻景,似近還遠。宮牆上積雪未消,映著冬日的陽光,卻似在泛著血色的光芒。
“想要成為皇子,談何容易!”
姜念心中暗歎一聲,卻也不甚意外。他早知此事非同小可,豈會因些許流言便水到渠成?思及泰順帝方才審問時的凌厲目光,不由得緊了緊手中馬鞭。
當下打定主意,唯有繼續勉力奮進,既為了氣運,也為了進一步獲取泰順帝的賞識,以及太上皇景寧帝的賞識。
“駕!”
一聲輕叱,駿馬揚蹄而去。
姜念迎著寒風,胸中卻似有一團火在燒。他深信,只要矢志不移,鍥而不捨,終有一日能光明正大地踏入那九重宮闕。而這一日,他冥冥中覺得,不會久等……
馬蹄聲碎,轉眼已出皇城。
但見他的身影重新融入了民間,似又與民間格格不入……
……
……
姜念回到東郊宅院,見元春早已候在正房簷下,一身襖裙清雅。
見姜念步入垂花門,元春忙迎上前去,親自為他解下披風,又親自服侍他換下侍衛冠服。
待姜念用罷午飯,元春跟著進了書房。
香菱端上兩盞香茶,便識趣地退下。
元春輕撫茶盞,終是按捺不住,柔聲問道:“今兒聖上召見大爺,不知為著何事?”
姜念吹了吹茶沫,又呷了一口茶,才淡淡道:“聖上已聽聞你昨夜說的那個傳聞了。”
元春手中茶盞一顫,差點濺出茶水。她卻強自鎮定道:“聖上……可曾怪罪大爺?”
“那倒不曾。”姜念放下茶盞,目光深邃,“只是夫人切記,此事斷不可再傳。”說著,指尖在案几上輕輕一叩,發出“篤”的一聲輕響。
元春心頭突突直跳。偷眼瞧去,見姜念劍眉微蹙,星目含威,雖著家常服飾,卻自有一段天潢貴胄的氣度?
她忙低頭掩飾心中驚濤,卻止不住暗想:“大爺這般應對,倒是愈發顯得傳聞或為真的了……”
……
……
姜家東廂房內,炭火也燒得旺,也暖意融融。
景晴正臨窗習字,身著月白綾襖,袖口銀線繡的纏枝蓮紋隨著手腕起落時隱時現,宛如活物。
丫鬟紅霞、綠漪侍立一旁,忽見姜念悄然而入。兩個丫鬟剛要出聲,姜念忙擺手示意。紅霞機靈,拽了拽綠漪的袖子,二人躡手躡腳退了出去。
姜念踱至案前,但見景晴正臨《蘭亭序》,簪花小楷娟秀工整,寫到“仰觀宇宙之大”一句時,那“大”字最後一捺卻力透紙背,顯出一股子倔強勁兒。案上宣紙雪白,映著窗外冬陽,更顯得墨跡清麗脫俗。
“這‘惠風和暢'四字,寫得妙。”姜念忽然出聲。
景晴腕子一抖,筆尖拖出一道墨痕。抬頭見是姜念,慌得忙擱下狼毫筆,起身行禮,鬢邊一支銀鍍金蝴蝶簪顫巍巍晃動:“不知大爺到來,實在失禮了。”
姜念虛扶一把,目光仍流連在字帖上:“你倒喜歡王右軍的《蘭亭序》?”
景晴抿嘴一笑,頰邊現出梨渦:“幼時家父常教導,說女子習字亦可養性。”說著將主位讓出,眼中帶著幾分期待,“大爺若不嫌棄,也寫一幅?”
姜念也不推辭,徑自挽袖執筆。只見他右手三指輕拈紫毫,在硯中飽蘸濃墨,忽而腕懸肘提,筆走龍蛇,筆鋒在宣紙上騰挪轉折:“怒髮衝冠,憑闌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但見字字力透紙背,一闋《滿江紅》寫得氣吞山河。那“怒髮衝冠”四字,真如劍戟森列;“壯志飢餐”兩句,又似驚濤拍岸;最後一筆“朝天闕”三字,筆鋒陡轉,顯出幾分內斂的鋒芒。
景晴在一旁看得痴了,覺得鐵畫銀鉤藏風骨,龍飛鳳舞見精神。
她素來仰慕書法造詣之人,往日見石韶那一手趙體字,便覺清秀可人。如今見了姜念這字,才知何為“顏筋柳骨”——若說石韶的字是春日芍藥,嬌豔動人,姜唸的卻是雪嶺青松,傲骨錚錚!
不覺脫口讚道:“大爺這筆字……竟有右軍風骨,兼得太白豪氣!”
姜念擱下狼毫,搖頭笑道:“不過信手塗鴉罷了。”說著指向“朝天闕”三字,“這一處轉折太過刻意,還欠些火候。”
景晴正欲湊近細觀“朝天闕”三字的筆勢,忽覺耳畔一陣溫熱——原是姜念俯身指點,溫熱的鼻息似有若無地拂過她耳垂。只聽他忽壓低聲音道:“今晚我宿在你這裡。”
景晴見狀,又臊又喜。
她低垂螓首,輕聲道:“但憑大爺吩咐。”
說起來,她過門已有數月,與姜念共枕卻不過兩回:頭一回是姜念離京前夜;第二回則在幾日前。
她抬頭瞧著姜唸的劍眉星目,氣宇軒昂,心中不由暗歎:“母親叮囑,要我好生服侍大爺,早日生子才好,偏生大爺防備著。若是能先懷上子嗣,即便是妾室,在這家裡的地位自然就不同了。”
。